第四节 张载、二程、朱熹论“仁”
一 张载:为天地立仁
张载是北宋思想家、教育家、理学创始人之一。张载在天、地、人三才构架下论“仁”。张载说:“《易》一物而三才:阴阳,气也,而谓之天;刚柔,质也,而谓之地;仁义,德也,而谓之人。高忠宪曰:一物而三才,其实一物而已矣。”[46]这是揭示《易》的本质是一物含三才,其中阴、阳二气构成了天道运行的方式,刚、柔材质构成了地道存在的形式,仁义、道德则是人道所独有的。这三者是可分的,又是一体的,体现为宇宙生生不息的精神。张载接着又说:“一物而两体,其太极之谓与!阴阳天道,象之成也;刚柔地道,法之效也;仁义人道,性之立也。三才两之,莫不有乾坤之道也。”[47]这是进一步解释三才之道无论是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还是在人成性,都通过阴、阳二气的相互作用而源于太极(道),具体体现为乾坤之道。张载在《西铭》中以乾坤之道来解释三才之道: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吾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48]
张载继承《尚书·泰誓》的“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的说法,将天、地视作父母,将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阻隔全面破除,对天、地、人一体的境界作了形象的论述:乾、坤就是天地,人与天地万物同处于一个无限的生命链条和整体之中,与在天地乾坤之德的创生中同生共长,浑然无别。这样,塞乎天、地之间的阴、阳之气即形成吾人之形体,而主宰天、地之常理,即为吾人之本性。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犹如同胞手足,也如朋友同侪,彼此血肉相连、痛痒相关、休戚与共,构成一种和谐共生的关系。如前所述,张载将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阻隔全面破除,对传统儒家天、地、人一体,以人为主体的境界作了形象的论述。这里的乾父、坤母主要是象征意义上说的,并不是说天、地就是人的父、母,而是强调超越性的天、地对于人而言的根本意义,也就是它们对于人的本体论意义。诚如程颢说:“《订顽》一篇,意极完备,乃仁之体也。”“观张子厚所作《西铭》,能养浩然之气者也。”“孟子以后,未有人及此。得此文字,省多少言语……要之仁孝之理备于此,须臾而不于此,则便不仁不孝也。”[49]张载自己也说:“学者识得仁体后,如读书讲明义理,皆是培壅。”[50]
再进一步深问:天、地、人何以能够达到一体的和谐?曰:“仁。”张载以高超的理性思维提出“为天、地立心”的命题。“天本无心”,张载思想的宗旨就是要为天、地立一个“心”。[51]如果纯粹就天道而言,天是无心的。但是,在天、地之间因为有了人,人是有心的,特别是圣人因为有仁心,可以见天、地生生不息的德性,天、地以生养万物为本,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圣人之仁心就是天、地之心。显然,天、地之心既是天的,又是人的,是人把自己的价值观投射到了天、地之间,与天、地本性合而为一的结果。因此,所谓“为天、地立心”,就是以人为主体为天地万物包括人类社会确立基本的价值系统,建立一套以“仁”为核心的价值体系。他指出:“天本无心,及其生成万物,则须归功于天,曰:此天地之仁也。”[52]“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地雷见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心惟是生物,天地之大德曰生也。”[53]“天体物不遗,犹仁体事无不在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一物而非仁也。”[54]这是说:天、地本来没有心,但天、地生成万物,这就是“天地之仁”的体现。天、地之心其实是天、地之大德化生万物,是以生物为本,所以仁乃天、地之心。张载把天、地生物之心理解为“天体物不遗”的一片仁心,用一个“仁”字就将“天道”与人事紧密联系在一起了。张载以“仁”作为其天人合一说的核心观念,是把握了原始儒家思想的精髓,也是对儒学在新时代的发展。
二 二程:仁者,天下之正理
二程,即程颢和程颐,河南洛阳人。程颢,字伯淳,又称“明道先生”。程颐,字正叔,又称“伊川先生”。二人都曾就学于周敦颐,并同为宋明理学的奠基者,继承孔孟的仁学传统,提出了自己的新仁学。
二程作为理学体系的奠基人,其理学思想更多的是自己的新创见,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其天理论上。程颢曾说过:“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55]那么,何谓“天理”呢?程颢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56]这是说:“理”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抽象的“道”,即“形而上者谓之道”。这样,他就把“理”或“道”视为主宰世界的最高本体。因为“理”或“道”是天然形成的,因此又谓之“天理”。作为理学的奠基人,在他们的思想体系中,传统儒家的中心理念“仁”已被“理”、“天理”等新概念取代。但是,我们翻开《二程遗书》及《二程外书》,可以发现“仁”仍然是一个频繁出现的词,约有五百处之多,这既是对《论语》、《孟子》、《易经》、《礼记》等儒家经典中“仁”的继承,又是理学体系对“仁”的发展。这样,“仁”由伦理范畴提升为本体范畴。它不仅是人的内在本性和本体存在,而且经过主客体的同一变成了宇宙本体,实现了人和自然的有机统一。因此,在理学中,“仁”绝不仅仅是一个伦理范畴,而是“天人合一论”的根本范畴。[57]《周易·文言传》中提出“元、亨、利、贞”这“四德”。程颢把“四德”中的“元”与五常中的“仁”相对应,说“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58],明确肯定“元”就是“仁”。这就把天道与人道贯通起来,使道德论有了宇宙论的支持,宇宙论也有了下贯道德的含义。程颐对此有更深入的解释。《程氏易传》的《乾》卦卦辞注:“元亨利贞谓之四德。元者万物之始,亨者万物之长,利者万物之遂,贞者万物之成。”[59]他解释《乾》卦彖辞“大哉乾元”句说:“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60]“自古元不曾有人解仁字之义,须于道中与他分别出五常,若只是兼体,却只有四也。且譬一身:仁,头也;其他四端,手足也。”[61]他认为元通四德而言,仁通五常而言。兼体是指元可以兼亨、利、贞,仁可以兼义、礼、智、信。“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62]“仁、义、礼、智、信五者,性也。仁者,全体;四者,四支。仁,体也。”[63]仁、义、礼、智、信是人天生的道德本性,而仁是体,义、礼、智、信是用。仁贯穿于义、礼、智、信之中,是道德实践的关键。这样就明确了仁与元以及仁与义、礼、智、信的关系,突出了“仁”的核心地位。在这个意义上,二程干脆说:“仁,理也;人,物也。以仁合在人身言之,乃是人之道也。”[64]二程所讲的“理”就是仁,而仁又“合在人身”,体现为人之所以为人的人之道。“仁者,天下之正理,失正理则无序而不和。”[65]“仁”是天理,是天下的正理,是天地万物和谐相处的根本,没有仁则天地万物就没有秩序,就会混乱不堪。可见,“理”的具体内涵就是“仁”,所以“仁”才是二程思想的核心。这在程颢思想中特别突出。黄宗羲就明确地说:“明道之学,以识仁为主。”[66]
二程对“仁”的新诠释从学术思想上说主要是从儒家原典出发,发挥了《易传·系辞传》中“生生之谓易”和“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命题,对作为道德最基本原则的“仁”进行了本体论的新诠释。程颢曰:“‘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即是善也。善便有一个元底意思。‘元者善之长’,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67]善是继承了天道的生生之理而来的,所以善体现了元的意思,元即是善的根源。“‘生生之谓易’,生则一时生,皆完此理。”[68]通过对《周易》“生生之谓易”的发挥,二程认为宇宙乃一生生不息的生命洪流,易就是宇宙变化流行的总体。宇宙万物在生成的同时,都具有这种生生之理。程颢还称:“‘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生之谓性’,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69]天以生为德,以生为道,此生德、生道即生生之理。此生生之理则体现于天地万物的发育流行中,人与万物同为大化流行中之物,同源于此天地生生之理,皆具此生德、生理,天之生德、生理也就是仁。二程还把这种“仁”的生意比喻为谷种:“心譬如谷种,生之性便是仁也。”[70]“心犹种焉。其生之德,是为仁也。”[71]植物种子的生之性、生之德是生命的本质和潜能,是植物生长发育的本性、德性,其实质就是仁。
如何把握这种生生之理的仁,程颢在《识仁篇》中开篇就强调“学者须先识仁”。这里的“识”,不是认识论所说的“认识”,而是一种体悟、觉解、默契、感通,是儒家德性修养的基本方法。在程颢看来,宇宙万物的生生之意、春意、感通意最可以“识仁”和“观仁”:“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子厚观驴鸣,亦谓如此。”[72]“观鸡雏,此可观仁。”[73]“仁便是一个木气象,恻隐之心便是一个生物春底气象。”[74]从万物的生意、春意、生长畅茂中,最可以体贴出“仁”意,这只有具有恻隐之心的人才能做到,因为“心生道也,有是心,斯具是形以生。恻隐之心,人之生道也,虽桀、跖不能无是以生,但戕贼之以灭天耳。始则不知爱物,俄而至于忍,安之以至于杀,充之以至于好杀,岂人理也哉?”[75]在程颢看来,恻隐之心表现了人的“生道”,人皆有之,即使是桀、跖那样的恶人,其初生时心中也无不具此“生道”,只是此“生道”因后天的不断戕贼才最终泯灭了。如此可见,二程以生意言仁,要人们学会“识仁”和“观仁”的目的便在于将宇宙万物洋溢的生意落实到人的心性层面,注重从人的心性中阐发生生之仁。
二程认为:历来儒者们对“仁”多从“孝悌”、“恻隐之心”、“博爱”等方面言说,这实际上主要涉及“仁”之用,没有言及“仁”之体。那么,什么是“仁体”呢?程颢认为就是“万物一体”。“所以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只为从那里来。”[76]“仁者,浑然与物同体。”[77]“仁者”是指有仁德的人,他们与天地万物是一体的。所谓“浑然与物同体”,就是要体验到个体小生命与宇宙大生命浑然一体,也就是天、地、人一体的境界。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提出了“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命题。又说:“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之功用。仁至难言,故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欲令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78]“人之一肢病,不知痛痒,谓之不仁。人之不仁,亦犹是也。盖不知仁道之在己也。知仁道之在己而由之,乃仁也。”[79]医书称“手足痿痹为不仁”,说得很好。人通身是一气贯通的,如果气不能贯通,身体器官就不能感应,不属于自己了。中医通过切脉就能够知道病人身体的什么地方有了病变。这是因为人的身体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由气血贯通,以显示生命的状态。身体某些器官麻木不仁,就说明这些器官气血不通。以此比喻“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就是说天地万物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如同自己的四肢一样,皆属于自己;如果有某一部分不属于自己,就是不仁。“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医书有以手足风顽谓之四体不仁,为其疾痛不以累其心故也。夫手足在我,而疾痛不与知焉,非不仁而何?”[80]
一体之仁所体现的道德精神是“公”,“公”最能体现“仁之理”。程颐对这方面发挥甚多:
仁者公也,人此者也。[81]
孔子曰:“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尝谓孔子之语仁以教人者,唯此为尽,要之不出于公也。[82]
又问:“如何是仁?”曰:“只是一个公字。学者问仁,则常教他将公字思量。”[83]
伊川沉思久之,曰:“思而至此,学者所难及也。天心所以至仁者,惟公尔。人能至公,便是仁。”[84]
仁之道,要之只消道一公字。[85]
这里,程颐反复想表达的意思是“仁者公也”,但同时强调“公”本身并非仁,而是“公最近仁”,所谓“公只是仁之理,不可将公便唤作仁。公而以人体之,故为仁”。[86]所谓“公只是仁之理”,是说就公与仁的关系看,“公”是一种本质原理,而“仁”是此一原理在人的生活实践中的全面体现。但是,他又说“公而以人体之,故为仁”,这等于说“公”并非原理,而只是实践和体现“仁”的功夫。[87]程颐是通过对《论语·里仁》“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的解释来以“公”解“仁”,说明“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的缘由只有以“用心以公”解释才比较合理。在这个意义上,他说“公最近仁”。
三 朱熹:仁者,爱之理,心之德
朱熹是南宋著名的理学家、思想家、教育家,是中国儒学史上堪与孔子并论的大儒,世尊称其为“朱子”。朱熹在前贤的基础上也发挥了“仁”即“理”的观念。《孟子·尽心下》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朱熹在为孟子的这句话作注时说:“仁者,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也。然仁,理也;人,物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谓道者也。”前面提到过二程说:“仁,理也;人,物也。以仁合在人身言之,乃是人之道也。”(《河南程氏外书》卷六)朱熹对《孟子·尽心下》的注释与二程的意思基本一致,不过更明确地强调了仁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理。朱熹在二程厘清仁与元以及仁与义、礼、智、信关系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探讨。朱熹说:“元者,天地生物之端倪也。元者生意,在亨则生意之长,在利则生意之遂,在贞则生意之成。若言仁,便是这意思。仁本生意,乃恻隐之心也。苟伤着这生意,则恻隐之心便发。”[88]“元”是万物创生之始,即天地之本原。天地生生不穷,都是“元”所体现出来的生意,“亨”为生意之长,“利”为生意之遂,“贞”为生意之成。这生意便是天地之仁,也即“元”。元即仁,仁即元。当然,如果要进一步区分,可以理解为:从天道说,源头是元;从人道说,源头是仁。“元即仁”就是天道与人道合二为一的集中体现。
另外,朱熹还以“生气流行”来诠释仁与义、礼、智的关系。郑问:“仁是生底意,义礼智则如何?”曰:“天只是一元之气。春生时,全见是生;到夏长时,也只是这底;到秋来成遂,也只是这底;到冬天藏敛,也只是这底。仁义礼智割做四段,一个便是一个;浑沦看,只是一个。”[89]这是说:天地之间只是一元之气流行。这一元之气在一年四季分别有不同的体现:春天见万物初生,全部体现为生气;夏天万物不断成长,也是这生气的成长;秋天万物成熟,也是这生气的成熟;冬天是万物收藏,也是这生气的收藏。四季只是一元之气流行的不同阶段。仁、义、礼、智的关系也是如此,分割来看,仁、义、礼、智分别是四个道德概念;从整体来看,仁、义、礼、智其实只是一个——仁,都是仁的不同阶段的体现。仁在自然界以生气流行,在人类社会以生意呈现。所以,朱子又说:“仁,浑沦言,则浑沦都是一个生意,义礼智都是仁;对言,则仁与义礼智一般。”[90]分别来说,与义、礼、智相区别的“仁”是生意,“生意”即生生不息之倾向;就整体来说,仁、义、礼、智都是仁的表现,都是生生之意的不同阶段、不同方面的表现。他又说:“‘仁’字须兼义礼智看,方看得出。仁者,仁之本体;礼者,仁之节文;义者,仁之断制;知者,仁之分别。犹春夏秋冬虽不同,而同出于春:春则生意之生也,夏则生意之长也,秋则生意之成,冬则生意之藏也。”[91]仁可以兼义、礼、智,义、礼、智都是仁的不同意义的体现,犹如春、夏、秋、冬都是春的生意的不同呈现。朱熹对二程说的“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这样发挥说:“恰似有一个小小底仁,有一个大大底仁。‘偏言则一事’,是小小底仁,只做得仁之一事;‘专言则包四者’,是大大底仁,又是包得礼义智底。若如此说,是有两样仁。不知仁只是一个,虽是偏言,那许多道理也都在里面;虽是专言,那许多道理也都在里面。”[92]这就是说,仁如果从部分、微观而言是具体的仁之事,如果从整体、宏观而言是包含了众多具体的仁之事的仁,但其实只是一个浑全的包含了许多道理在其中的仁。
朱熹也和二程一样,发挥了《易传·系辞传》中“生生之谓易”和“天地之大德曰生”的思想,以生言仁。他说:“天地之心,别无可做,‘大德曰生’,只是生物而已。”[93]朱子认为《易》说生生之德即是仁,所以仁不仅是人生界之德,亦是自然界之德,而且人之仁德正来源于天地之仁德。“‘仁’字有生意,是言人之生道也。”[94]来源于天地之仁德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生命价值之所在。
朱熹进一步对“仁”作出了最具创造性的界定:“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他在《论语集注·学而》中注释“其为人也孝弟”章说:“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怎么理解“爱之理,心之德”?朱熹作了多处解释,如云:
说“仁者,爱之理”,曰:“仁自是个和柔底物事。譬如物之初生,自较和柔;及至夏间长茂,方始稍坚硬;秋则收结成实,冬则敛藏。然四时生气无不该贯。如程子说生意处,非是说以生意为仁,只是说生物皆能发动,死物则都不能。譬如口火种,蒸杀则不能生也。”又曰:“以口火种譬之,一粒火口,春则发生,夏则成苗,秋则结实,冬则收藏,生意依旧包在里面。每个火口子里,有一个生意藏在里面,种而后生也。仁义礼智亦然。”[95]
或问“仁者心之德,爱之理”。曰:“‘爱之理’,便是‘心之德’。公且就气上看。如春夏秋冬,须看他四时界限,又却看春如何包得三时。四时之气,温凉寒热,凉与寒既不能生物,夏气又热,亦非生物之时。惟春气温厚,乃见天地生物之心。到夏是生气之长,秋是生气之敛,冬是生气之藏。若春无生物之意,后面三时都无了。此仁所以包得义礼智也,明道所以言义礼智皆仁也。”[96]
可见,所谓“仁者,爱之理”是就天地之生气、生意而言。天地之生气、生意即生生之理,由此可见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即是“仁”,“仁是天地之生气”[97],“生底意思是仁”[98]。朱熹把自孔子以来以爱人为基本精神的仁学发展到形而上学的高度,“爱之理”就是对“仁”的一种形上层次的诠释。所以,钱穆说:“自孔孟以下,儒家言仁,皆指人生界,言人心、人事,朱子乃以言宇宙界。”[99]此生之仁在人则为性,体现为仁、义、礼、智四德,而仁包含此四德。所谓“仁者,心之德”,是就人心之德性而言。“‘天地以生物为心’。天包著地,别无所作为,只是生物而已。亘古亘今,生生不穷。人物则得此生物之心以为心,所以个个肖他,本不须说以生物为心。”[100]天地之生意亦即天地之心,天地生人,人得此生物之心以为心,于是人心之德即仁德,仁德统合仁、义、礼、智四德。所以,仁以偏言为爱之理,以专言为心之德,无论偏言、专言,都是仁之一体两面,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爱之理便是心之德。
为了更好地理解仁体爱之理与心之德的两面,朱熹通过比较来深入阐释二者:
“心之德”是统言,“爱之理”是就仁义礼智上分说。如义便是宜之理,礼便是别之理,智便是知之理。但理会得爱之理,便理会得心之德。
“心之德”,是兼四端言之。“爱之理”,只是就仁体段说。
又问:“‘心之德’,义礼智皆在否?”曰:“皆是。但仁专言‘心之德’,所统又大。”安卿问:“‘心之德’,以专言;‘爱之理’,以偏言。”曰:“固是。‘爱之理’,即是‘心之德’,不是‘心之德’了,又别有个‘爱之理’。偏言、专言,亦不是两个仁。小处也只在大里面。”
“爱之理”,是“偏言则一事”;“心之德”,是“专言则包四者”。故合而言之,则四者皆心之德,而仁为之主;分而言之,则仁是爱之理,义是宜之理,礼是恭敬、辞逊之理,知是分别是非之理也。
以“心之德”而专言之,则未发是体,已发是用;以“爱之理”而偏言之,则仁便是体,恻隐是用。
问:“心之德,爱之理。”曰:“爱是个动物事,理是个静物事。”[101]
可以看出:“‘心之德’是从心上说,就人而言;‘爱之理’是从理上说,就天而言。二者合起来,就是仁的基本内容。”[102]“‘爱之理’,是就形上本体言;‘心之德’,是就道德实践言。形上本体结合道德实践,‘仁’则成为一个彻上彻下的道德理性本体。”“朱熹诠释‘仁’为‘爱之理,心之德’的形上层次,具有两层意义:其一是形上本体的‘理’,‘爱之理’为体;结合道德实践的‘德’,‘心之德’为用,两相结合,达到体用合一,成为形上论与道德论的结合。其二是以实践为主,以印证本体。即是必须躬亲践履‘心之德’,使‘心’回复内在道德本质的‘性’,才能向上印证万物本源的‘理’,以使天道与人道相合。基于此,‘爱之理,心之德’的诠释,使‘仁’成为一个彻上彻下的道德理性本体。”“朱子对‘仁’的诠释,是在孔子释‘仁’的基础上,向上延伸与发展,界定为‘爱之理,心之德’。以‘爱之理’作为形上本体,为人生的终极关怀;以‘心之德’作为道德实践方法,为吾人行事的准则。两相搭配,下学上达,则臻于至善了。”[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