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思想的当代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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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汉唐儒家论“仁”

一 董仲舒:取仁于天而仁也

董仲舒的仁学思想以《春秋》公羊学为学术基础。《春秋》的主旨在于明王道,而王道的精神则是仁。《春秋繁露·王道》说孔子在《春秋》中刺恶讥微、举善记失,这些“春秋笔法”之中寓含着王道之本,这个“本”就是仁。《春秋繁露·俞序》说:“孔子明得失,见成败,疾时世之不仁,失王道之体。”董仲舒认为孔子作《春秋》是批判当时社会缺乏仁,而仁是王道政治的本体。

董仲舒认为:以仁为本体的《春秋》倡导德治、仁政,反对以武力服人。他认为孔子修《春秋》表达了对当时政治上存在的不任德而任力现象的憎恶,赞扬了那些以仁义服人的国君,以一种仁者爱人的精神谴责好战杀人,批评战争是违背德治、仁政的。当然,董仲舒也不是简单地一概反对战伐,因为在他看来,战伐里边也有义和非义、道与非道之分。他认为:《春秋》这部书就是要建立仁义的法度,用来治理社会。他说:“《春秋》之所治,人与我也。所以治人与我者,仁与义也。以仁安人,以义正我,故仁之为言人也,义之为言我也,言名以别矣。”《春秋》用仁义规范人和我的关系,用仁安定人,用义规范自我。(《春秋繁露·仁义法》)

先秦儒家之“仁”以血缘亲情为根基,认为仁的本源是孝悌的亲情,仁是人之为人的根本,但以爱自己的亲人为重。但是,这种基于血缘亲情的仁到了董仲舒这里有所转型。董仲舒针对当时人们经过春秋战国和秦汉之际的战乱,缺乏对“天”的敬畏感,缺乏基本的道德感,把“天”提到“百神之君”的地位。他认为“天”是创造天地万物和人类的至上神,赋予“天”以至高无上的大神性质。他认为“天”是万物的祖先,对天地之间的万物都没有任何差别地覆盖包含,日月相推,风雨时来,阴阳交汇,寒暑迭代。《春秋繁露·郊义》曰:“天者,百神之君也。”这是试图为人们(包括君主)树立一个至尊的敬畏对象。接着,他又把先秦儒家的仁义道德投射到了“天”上,使儒家道德神圣化。《春秋繁露·天地阴阳》曰:“天志仁,其道也义。”这是说天是有意志的,其所行符合仁义之道。《春秋繁露·俞序》:“仁,天心。”这是说天之所以永不停歇地化生、养成天地万物,是因为天有“仁”,“仁”也就是“天心”。显然,在董仲舒这里,“天”的意义和本质就是“仁”,换句话说,“仁”乃是天最高的道德准则。这种道德准则又是天的意志的体现:“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天常以爱利为意,以养长为事,春、秋、冬、夏,皆其用也。”(《春秋繁露·王道通三》)这样就使天之仁心、天之爱意与天地自然的运动变化(四季的生、长、收、藏)连为一体。既然天的意志指引着自然的运行,那么天的道德准则也就通过四时变迁及星辰幻化获得了展现。[34]

天志、天心、天意为仁,这是本体之仁。在董仲舒的思想里,天又分殊为阴、阳二气,故而还有分殊之仁,即阳气之仁。他说:“阳,天之德;阴,天之刑也。阳气暖而阴气寒,阳气予而阴气夺,阳气仁而阴气戾,阳气宽而阴气急,阳气爱而阴气恶,阳气生而阴气杀。是故阳常居实位而行于盛,阴常居空位而行于末。天之好仁而近,恶戾之变而远,大德而小刑之意也。先经而后权,贵阳而贱阴也。故阴,夏入居下,不得任岁事;冬出居上,置之空处也。养长之时伏于下,远去之,弗使得为阳也。无事之时起之空处,使之备次陈、守闭塞也。此皆天之近阳而远阴,大德而小刑也。”(《春秋繁露·阳尊阴卑》)这里将阳气之仁与阴气之暴对应而言,天好仁恶暴,故而阳气为近、为经、为贵,阴气为远、为权、为贱。这就表达了推崇道德教化、贬抑刑罚的思想。

董仲舒由阴、阳二气进一步推到春、夏、秋、冬四季之气,春、夏为德,秋、冬为刑。他说:“春气爱,秋气严,夏气乐,冬气哀。爱气以生物,严气以成功,乐气以养生,哀气以丧终,天之志也。是故春气暖者,天之所以爱而生之;秋气清者,天之所以严而成之;夏气温者,天之所以乐而养之;冬气寒者,天之所以哀而藏之。春主生,夏主养,秋主收,冬主藏。生溉其乐以养,死溉其哀以藏,为人子者也。故四时之比,父子之道、天地之志、君臣之义也。阴阳,理人之法也。阴,刑气也;阳,德气也。阴始于秋,阳始于春。春之为言,犹偆偆也;秋之为言,犹湫湫也。偆偆者,喜乐之貌也;湫湫者,忧悲之状也。是故春喜、夏乐、秋忧、冬悲,悲死而乐生,以夏养春,以冬藏秋,大人之志也。”(《春秋繁露·王道通三》)这里以天之喜、怒、哀、乐对应春、夏、秋、冬四季,赋予了春气爱、秋气严、夏气乐、冬气哀。因为春、夏以阳气主导,秋、冬以阴气主导,阴主刑气,阳主德气,所以很明显,春、夏为阳,当然是仁德;秋、冬为阴,自然是阴刑。

董仲舒认为:天志、天心、天意为仁,人为天地所生,必然禀受天的仁。人的一切都源于天,人的血气禀受天志而形成仁,人的德行禀受天理而形成义,这就说明仁的本源不在人自身,而在天。他还说:人受命于天,从天那里取得仁,因而有善、恶之性。人为天、地所生,具有天、地之性,也必然禀受天的阴、阳之气和阴、阳之性。天有阴、阳之气,人也有阴、阳之气。天之阴、阳与人之阴、阳相互感应,道理是一样的。天之阴、阳之性施予人,便使人有贪、仁之性,所以人就要对自己的情欲加以控制,戒贪归仁。因为贪、仁之性也就是善、恶之性,所以人要去恶扬善。

董仲舒认为:因为人的道德与本性都来自天,所以人就要效法天道。天道就是施与,就是付出。怎么付出和给予呢?《春秋繁露·离合根》说:“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见其光。高其位,所以为尊也;下其施,所以为仁也;藏其形,所以为神;见其光,所以为明。故位尊而施仁,藏神而见光者,天之行也。”天在这里显示的是尊、仁、神、明的道德品性,人间的君主只有效法天之行事,才能以德配天,得到上天的庇护。那么,怎么效法天之行事呢?“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事功无已,终而复始,凡举归之以奉人。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是故人之受命天之尊,父兄子弟之亲,有忠信慈惠之心,有礼义廉让之行,有是非逆顺之治。文理灿然而厚,知广大有而博,惟人道为可以参天。”(《春秋繁露·王道通三》)因为天有“仁之美”,有仁爱之心,覆育生养万物,人受命于天,所以人也有仁爱之心。因为要讲伦理道德,所以只有人可以与天、地并立为三。

董仲舒继承孔孟“仁者爱人”的基本观念,但有所修正和发展。他在《春秋繁露·必仁且智》中给“仁”下定义道:“何谓仁?仁者,憯怛爱人。”这是说仁指因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而爱怜他人。《春秋繁露·仁义法》说:“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人不被其爱,虽厚自爱,不予为仁。”“不爱,奚足谓仁?仁者,爱人之名也。”这是说:爱人主要是爱他人,不是爱自己;如果不被他人爱,即使非常自爱,也不能称为“仁”。董仲舒还明确提出“博爱”:“先之以博爱,教以仁也。”(《春秋繁露·为人者天》)“故仁者所以爱人类也。”(《春秋繁露·必仁且智》)“忠信而博爱。”(《春秋繁露·深察名号》)“质于爱民,以下至于鸟兽昆虫莫不爱。”(《春秋繁露·仁义法》)“泛爱群生,不以喜怒赏罚,所以为仁也。”(《春秋繁露·离合根》)显然,董仲舒把仁爱扩展到对大众乃至天地万物的“博爱”,与孔子“泛爱众”、孟子“亲亲仁民,仁民爱物”一脉相承。

二 孔颖达:仁谓仁爱相亲偶

孔颖达是初唐著名的经学家,历任国子博士、国子司业、国子祭酒等职。孔颖达奉唐太宗之命,与颜师古等编写成《易》、《诗》、《书》、《礼记》、《春秋左传》“五经正义”,对魏晋以来之纷杂经说进行综合整理。这是一套依据传注而加以疏通解释的统一经书,使士子习有所宗、科举取士有所依。

仁学虽然不是孔颖达的主体思想,但从仁学发展演变的历史看,孔颖达对“仁”的发挥在唐代是具有代表性的。对“仁”的界定,孔颖达在疏《中庸》“仁者,人也,亲亲为大”时说:“仁谓仁爱,相亲偶也。言行仁之法,在于亲偶。欲亲偶疏人,先亲己亲,然后比亲及疏,故云‘亲亲为大’。”这个说法应该是对“相人偶”之说的进一步发挥,是汉唐儒者的普遍看法。“仁”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而“仁”的践行又要从亲爱亲人开始,然后由亲及疏,层层向外推衍。《礼记·曲礼上》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孔颖达疏曰:“道者通物之名,德者得理之称,仁是施恩及物,义是裁断合宜。”“仁是施恩及物”进一步把“仁”推衍到爱万物,合乎孟子的“亲亲仁民,仁民爱物”之说。

对于“仁”的来源,孔颖达认为“仁”是取法天之“元”。他疏《易传·文言传》“元者,善之长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说:“言君子之人,体包仁道,泛爱施生,足以尊长于人也。仁则善也,谓行仁德,法天之‘元’德也。”这是说:在天为元,在人为仁,在人身则为体之长。天道为体,发用为仁,即自然界生生不息的生气。他疏《易传·系辞上》“显诸仁”说:“‘显诸仁’者,言道之为体,显见仁功,衣被万物,是‘显诸仁’也。”他疏《礼记·乡饮酒义》“养之,长之,假之,仁也”曰:“五行,春为仁,夏为礼,今春为圣、夏为仁者,春、夏皆生养万物,俱有仁恩之义,故此夏亦仁也。”这是说:一年四季中春、夏为仁,因为春、夏生养万物,体现了仁恩之义。不仅如此,土地承载万物,汇聚的人、物之需敦厚充足,足够人、物之用,人、物就安于此土。对于《易传·系辞上》中的“安土敦乎仁,故能爱”,孔颖达疏曰:“言万物之性,皆欲安静于土,敦厚于仁。圣人能行此安土敦仁之化,故能爱养万物也。”这是说:圣人处天、地之间,通天、地、人,效法天、地之道,天生地养,仁民爱物。

孔颖达对汉代以来的“仁义”价值观和“五常”之道多有发挥。他疏《易传·说卦传》中的“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说:“天地既立,人生其间。立人之道,有二种之性,曰爱惠之仁与断割之义也。”这是说:人立天、地之间,所行人道集中体现在爱惠之仁与断割之义。孔颖达疏《尚书·甘誓》中的“威侮五行”认为:天道之“五行”为水、火、金、木、土,在人为仁、义、礼、智、信“五常”,“威侮五行,亦为侮慢此五常而不行也”。“威侮五行”就是侮慢仁、义、礼、智、信“五常”而不实行。这是孔颖达疏的解读,未必符合原文本意。他又疏《尚书·汤诰》中的“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曰:“天生烝民,与之五常之性,使有仁、义、礼、智、信,是天降善于下民也。”他认为人之所以具备仁、义、礼、智、信“五常德”,是因为上天使人具备“五常之性”,即上天化生人类时赋予人固有的本性。

孔颖达把“仁”看成道德修养的根本,认为智、仁、勇“三达德”是人常行之德。他疏《中庸》中的“修道以仁”说:“言欲修道德,必须先修仁义。”他强调道德修养首先是修仁义。他疏“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说:“言知、仁、勇,人所常行,在身为德,故云‘天下之达德也’……无知不能识其理,无仁不能安其事,无勇不能果其行,故必须三德也。”“三达德”是一个人必备的三种道德修养。修身主要是修智、仁、勇三种美德,自己修好了才能治理别人,才能进一步治理国家、天下,这就是《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意思。他疏“成己,仁也”说:“若成能就己身,则仁道兴立。”这是说:成就自己,仁道大兴,所以成己就是在实践仁。他疏“肫肫其仁”说:“肫肫,恳诚之貌。仁,谓施惠仁厚。言又能肫肫然恳诚行此仁厚尔。”这是说:圣人是以诚恳仁厚之心教化民众,如和风细雨,润物无声;如阳光普照、春风吹拂,温暖和煦,万物自化。

孔颖达疏《大学》中的“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说:“言人君行善于家,则外人化之,故一家、一国,皆仁让也。”他疏“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说:“诸,于也。谓君子有善行于己,而后可以求于人,使行善行也。谓于己有仁让,而后可求于人之仁让也。”这是说:通过“反求诸己”才能实现仁让。社会风气的改良需要君子群体反求诸己,修己安人,修己安百姓,兴起仁让之风。

孔颖达还非常重视阐发儒家的仁政学说。他疏《大学》中的“生财有大道”说:“此一经明人君当先行仁义,爱省国用,以丰足财物。”他疏“仁者以财发身”说:“谓仁德之君,以财散施发起身之令名也。”这是说君主必先有仁德,然后才能行仁政。他疏“不仁者以身发财”说:“言不仁之人,唯在吝啬,务于积聚,劳役其身,发起其财。”这是说没有仁德的君主好聚敛,对民众不行恩惠,只是想办法设计盘剥民众。他疏“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说:“此舅犯劝重耳之辞。于时重耳逃亡在翟,秦穆公欲纳之反国,而劝重耳不受秦命,对秦使云:奔亡之人,无以货财为宝,唯亲爱仁道以为宝也。”据《礼记·檀弓下》记载,重耳流亡在秦国时,晋献公死了,秦穆公派使者到公子重耳处吊唁,希望重耳借机回晋国去夺取君位。重耳把这话告诉了舅犯。舅犯说:“你要拒绝他的劝告!流亡在外的人没有什么可宝贵的东西,只有把以仁爱对待亲人当作宝物。父亲去世是什么样的事啊!利用这种机会来图利,天下谁能为你辩解?你还是拒绝了吧!”于是,公子重耳答复来使说:“贵国国君太仁惠了,派人来我这个出亡之臣这里吊唁。父亲去世了,我出亡在外,因此不能到他的灵位前去哭泣以表达心中的悲哀,使贵国国君为我担忧。父亲去世是什么样的事啊!我怎敢有别的念头,有辱国君待我的厚义呢?”重耳只是跪下叩头,并不拜谢,哭着站起来,起来之后也不与宾客私下交谈。使者向秦穆公报告了这些情况,穆公说:“仁义呀,公子重耳!他只叩头而不行拜礼,这是不以继承君位者自居,所以不行拜礼。他哭着起立,是表示敬爱父亲。他起身后不与宾客私下交谈,是不贪求私利。”舅犯教重耳答复秦使,婉拒了秦穆公让重耳趁父亲去世借机复君位的劝告,表示自己具有仁爱之心,不忍借机用武力取得君位,深得秦穆公赏识。

《尚书·无逸》记载:“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孔颖达疏曰:“其在殷王祖甲,初遭祖丧,所言行不义。惟亦为王,久为小人之行,伊尹废诸桐。起其即王之位,于是知小人之所依。依于仁政,乃能安顺于众民,不敢侮鳏寡惸独,故祖甲之享有殷国三十有三年。”商王武丁偏爱幼子祖甲,打算废太子祖庚而改立祖甲。祖甲认为这是违礼之举,不可强行废立,否则就可能重演“九世之乱”的局面,因此他效法武丁当年之举,离开王都,到平民中生活。武丁死后,由太子祖庚继承王位。祖庚非常感动,便立祖甲为王位继承人。祖庚即位7年左右病死,祖甲这才回到王都继位,成为商朝第二十四任君主。祖甲即位后能够行仁政,顺应民心,照顾弱势群体,使商朝中兴,享国三十三年。

三 韩愈:博爱之谓仁

韩愈是中唐杰出的文学家、思想家,一生经历了安史之乱后中唐五朝皇帝。在道佛大炽、儒学衰微的情况下,他以求圣人之志为己任,关心世道人心、民生疾苦,要用“先王之道”来拯救当时混乱的政治和颓废的民风。韩愈认为必须重新振兴儒学,强化儒学的正统地位,彰显儒家的道统。韩愈道统的“道”是指什么呢?他在《原道》中指出:“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35]这个“道”与道教、佛教所谓的“道”不是一回事,其本质内涵就是仁义道德:“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36]这里韩愈分别给仁、义、道、德下了定义,仁、义二者有其特定的内容,是儒家所特有的;道、德二者的意义比较宽泛,哪一个学派都可以用。韩愈对“仁”以“博爱”释之,是对孔子“仁者爱人”和“泛爱众”的发展;这种“博爱”通过行为落实到具体的实践人生中得体适宜,即是“义”;按照仁义的标准去做,即是“道”;切实具备仁义修养,不必借用外在的力量,即是“德”。就儒家而言,仁义其实是道德的内涵,因为“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37],所以儒家的道德就是仁义而已。

韩愈能够抓住儒家思想的核心价值——仁义,并多次在诗中表达其对仁义的推崇。譬如:“平生企仁义,所学皆孔周。”[38]“孔丘殁已远,仁义路久荒。纷纷百家起,诡怪相披猖。”[39]他对仁义有深入的阐释。《与孟尚书书》说:“宗孔氏,崇仁义。”[40]《原毁》说:“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41]《原人》意在强调儒家人禽之辨和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即仁。韩愈不同意“夷狄禽兽皆人”,指出人为夷狄禽兽之主,但因为圣人有仁,所以能够对天地万物一视同仁,笃近举远。这就具有了可贵的博爱意识,与《原道》的“博爱之谓仁”相呼应。这也是对儒家“仁爱”思想的发展。“博爱之谓仁”从博爱的角度重新阐述了秦汉以来儒家的“仁爱”思想,所以他一反孟子辟杨墨的说法,认为儒、墨有相通之处。他在《读墨子》一文中认为:“孔子泛爱亲仁,以博施济众为圣,不‘兼爱’哉?”“儒墨同是尧舜,同非桀纣,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国家,奚不相悦如是哉?”“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42]他促使“道德仁义”向“仁义道德”转变,认为儒家“道德”的内核就是“仁义”。这凸显了儒家的核心价值就是仁义,进而将儒学与佛老区分开来。在当时佛老大炽、儒学衰微的情况下,韩愈通过强调儒家的核心价值,重构儒学的思想体系,给儒学的发展指明了方向,为宋明儒学的复兴奠定了基础。

在韩愈这里,仁义之道当然不仅仅是纯粹的观念,而是要以先王之教来落实的。《原道》进一步展开说:“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43]所谓“先王之教”是什么呢?讲先王政教的经典有《诗经》、《尚书》、《易经》、《春秋》,体现先王政教的法式就是礼仪、音乐、刑法、政令,先王政教所治理的民众是士、农、工、商,先王政教所安排的伦理次序是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先王政教提供的衣服是麻布、丝绸,先王政教提供的居处是宫殿、房屋,先王政教提供的食物是粮食、瓜果、蔬菜、鱼肉。先王政教所讲的道理很容易让人明白,所做的教育很容易推行。所以,用它们来教育自己,就能和顺吉祥;用它们来对待别人,就能做到博爱公正;用它们来修养内心,就能平和而宁静;用它们来治理天下国家,就没有不适当的地方。因此,人活着就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死了就是结束了自然的常态。祭天则天神降临,祭祖则祖先的灵魂来享用祭品。他认为:仁义之道的落实要靠先王政教。先王政教具有维系社会生活方方面面、实现人与天地万物鬼神沟通的功能。他指出古代圣人就是这样做的:“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44]这是说:古时候,百姓遇到的灾害很多。有圣人出来,才教给百姓以相生相养的生活方法。做他们的君王或老师,驱走那些蛇虫、禽兽,把人们安顿在中原。天冷就教他们做衣裳,饿了就教他们种庄稼。栖息在树木上容易掉下来,住在洞穴里容易生病,于是就教导他们建造房屋。又教导他们做工匠,供应百姓的生活用具;教导他们经营商业,调剂货物有无;发明医药,以拯救那些可能会短命而死的人;制定葬埋祭祀的制度,以增进人与人之间的恩爱感情;制定礼节,以分别尊卑秩序;制作音乐,以宣泄人们心中的郁闷;制定政令,以督促那些怠惰懒散的人;制定刑罚,以铲除那些强暴之徒。因为有人弄虚作假,于是又制作符节、印玺、斗斛、秤尺作为凭信;因为有争夺抢劫的事,于是设置了城池、盔甲、兵器来让人们守卫家国。总之,灾害来了就设法防备,祸患将要发生就及早预防。“民之初生,固若禽兽夷狄然;圣人者立,然后知宫居而粒食,亲亲而尊尊,生者养而死者藏。是故道莫大乎仁义,教莫正乎礼乐刑政。施之于天下,万物得其宜;措之于其躬,体安而气平。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文武以是传之周公孔子;书之于册,中国之人世守之。”[45]这是说:人类刚刚出现的时候,确实像禽兽和现在荒蛮之地未开化的民族一样。后来圣人出世,人们开始知道要住在房屋中,以谷物为食,亲近亲人,尊敬老人,养育失去生活能力的人,埋葬死者。所以,圣人之道没有比仁义更高的,教化没有比礼、乐、刑、政更正统的。施行于天下,万物都各得其所;付之于自身,则身体健康、心气平和。尧把圣人之道传给舜,舜把它传给禹,禹把它传给汤,汤把它传给周文王、周武王,周文王、周武王把它传给周公、孔子。把这些道理写成书,中原大地的人世代奉行不违。人们常常批评韩愈的这种说法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英雄史观,其实韩愈是在讲古代圣王是通过礼、乐、政、刑来实践仁义之道的。“道莫大乎仁义,教莫正乎礼乐刑政”,“道”就是仁义,“教”不外礼、乐、刑、政,这就是自尧、舜以来儒家代代相传的政教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