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孔、孟、荀论“仁”
一 孔子:克己复礼为仁
关于孔子思想体系的核心有多种不同说法,如“仁”、“礼”、“和”、“中庸”等,但多数学者认为是“仁”。孔子以“仁”为其思想体系的核心,也以“仁”为首要之德、全面之德,构建了其“仁学”思想体系。
如何理解“仁”是《论语》思想核心之核心呢?
“仁”的观念在孔子以前就有了,在春秋时代只不过是“德”之一目,在孔子手里获得了大大的提升,成为诸多德目的总德,“孝”、“悌”、“忠”、“信”、“知”、“勇”、“诚”、“敬”、“恕”、“礼”、“义”、“廉”、“耻”、“温”、“良”、“恭”、“俭”、“让”、“宽”、“惠”等都是“仁”的推衍和发展。孔子继承和发展了前人的观念,并且把“仁”发展成为系统的学说——仁学。在《论语》中,有五十八章涉及“仁”,一共有一百零九个“仁”字,可见孔子对“仁”的重视。就今人看来,“仁”的概念内涵很丰富,但孔子并没有给“仁”以确切的定义,只是根据对象、情境的不同,采取不同的阐述方式,表达不同的思想内容,在现实生活中“能近取譬”地揭示“仁”的不同内涵,给后人留下了不断诠释发挥的空间。
《论语·述而》载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是《论语》乃至整个儒家思想的纲要,集中体现了统摄形上之“道”、“德”与形下之“艺”的形而中之“仁”。何晏的《论语集解》曰:“志,慕也。道不可体,故志之而已。据,杖也。德有成形,故可据。依,倚也。仁者功施于人,故可依。艺,六艺也。不足据依,故曰‘游’。”朱熹的《论语集注》说:“此章言人之为学当如是也。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江谦的《论语点睛补注》曰:“道、德、仁、艺,只是仁耳。行之,谓之‘道’;得之,谓之‘德’;守之,谓之‘仁’;取之左右逢源,著于事物,谓之‘艺’。”可见,这里的“道”是形而上之道,是人之为人必须遵循的总原则、总目标,所以要志于道;“德”者得也,得道也,道体现在人身上就是德,德是人的一切行为的依据;“仁”是人德性之本,符合“仁”的行为才是道德之行为,故依于仁;至于“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六艺。道、德也就是仁道、仁德,三者相通而归于仁。道、德是“仁”的形而上之维;“艺”是承载仁道、仁德的六艺,是“仁”的形而下之维。在这个意义上,“仁”可贯通形上、形下,完全可以说“形而中之谓‘仁’”,即朱熹所谓的“仁通乎上下”(《朱子语类》卷三十三),所以“道”、“德”、“仁”、“艺”的中心点在“仁”。后来历代儒家大致就沿着这个脉络,以“仁”为核心,不断传承与发展孔子的思想,使之形成了一脉相承、博大精深的儒学思想史。
在孔子看来,“仁”是“礼”、“乐”的实质内容,是人之为人的必然要求。离开了“仁”,“礼”、“乐”就没有了意义,并成为异化于人的具文。孔子视“仁”、“礼”并重,将二者有机地结合,统一在他的思想学说和生命实践中,显示出完整的人道观。例如:一方面,他强调“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他视“仁”为“礼”、“乐”的灵魂。另一方面,他又要求“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论语·颜渊》)。在孔子这里,“仁”是核心,也是最高境界。要实现“仁”,主要是要通过“礼”,以“礼”为“仁”的条件。“仁”与“礼”结合便会相互影响:从“礼”这方面说,由于以“仁”作为“礼”的内容或内在的道德依据,国家的典章制度受“仁”的制约,体现了“仁者爱人”的道德原则。于是,建立在这种道德原则基础上的“礼”便成为人们自觉的道德实践。从“仁”这方面说,由于以“礼”作为其外在的形式,“仁”亦受“礼”的制约。“礼”虽以“仁”为内容,但作为国家典章制度和调节各种人际关系的规范,又以“亲亲”为原则,这便渗透到“仁”的义理蕴涵中来。从理论逻辑上说,“仁”是本,“礼”是用;从道德实践上讲,是践“礼”为“仁”。总之,必须是“仁”、“礼”结合,才能建成有道的社会,造就有道的人。
孔子对他的学生宰我不能行三年之孝的批评,也典型地反映了“仁”是“礼”的根本精神和复礼为仁致思倾向。《论语·阳货》载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三年之丧”是古代通行的丧葬之礼,是根据古代的人情制定的,在《礼记·杂记下》中有详细的介绍。守丧期间,因为丧父母之痛太深,所以君子不忍心吃稻米饭、穿锦绣衣,即使听到音乐,也不会感到快乐,反而会增添悲痛之情,这本是出于人之常情。孔子答宰我关于“三年之丧”的问题,没有直接回答可与不可,只问其能否心安。为什么?因为在孔子看来,丧礼并不是一种外在的束缚,而是子女对父母养育之恩的回报,是子女发自内在的仁爱之心的体现。假如父母去世,子女却无动于衷,心安理得地去享乐,子女就是缺乏仁爱之心的人。所以,孔子对宰我作出“不仁”的严厉批评,原因在于宰我忘却了人生下来长到三岁,然后才离开父母怀抱所蕴含的父母对子女的亲情之爱,缺失了子女对过世父母应该视死如视生的孝道,就是“不仁”。孔子不说他是不孝,而说他是不仁,“不仁”是比“不孝”更为严厉的批评,因为在孔子看来,对父母不孝就是缺乏仁德。“仁”是孔门思想的最高价值,而通过孝道践行礼仪,才能实现仁道的终极理想。
二 孟子: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在孔子的仁学思想的基础上,孟子强调以仁义为核心,不仅仅是一套仁学思想体系,更注重思想的实践;不仅仅是一套形而上学的理论,更强调理论的落实。孟子认为仁义皆内在,但仁与义比较起来,仁更是根本的根本、核心的核心。所以,他在性善论的基础上以仁为人之为人的本质,突出的是以恻隐之心言仁。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也。”(《孟子·告子上》)这是孟子试图给“仁”下的一个定义,以恻隐之心言仁是孟子对孔门仁学的一个创新。“恻隐”是指对他人的不幸、危难境遇而产生的哀痛、同情之情。《孟子·告子上》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也就是“不忍人之心”。《孟子·公孙丑上》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他举例说:一个人看见孩童要掉入井中,必然会产生怵惕恻隐之心,这种恻隐之心没有任何功利目的,而完全是天然情感的真实流露,因此将这种恻隐之心“扩而充之”即是仁。“不忍人之心”也就是仁心:“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孟子·尽心下》)“不忍”和恻隐一样,都是对他人在特殊境遇下的不幸而产生的哀痛、同情之情;“所忍”则是在一般情境下的仁爱之情。当然,可以说“恻隐之心,仁也”,但不能反过来说“仁,恻隐之心也”,因为“恻隐之心”只是“仁”的发端,是人之道德的初始部分,不是仁的全部,所以《孟子·公孙丑上》又更确切地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李泽厚论“恻隐之心”说:
何谓“恻隐之心”?“恻隐之心”到底是什么?人们讲得很多,学说、理论也五花八门,却一直不太清楚。这四个字是孟子提出的。孟子说它是“仁之端”,是人先验(先于经验)地存有而“活泼泼地”呈现出来的良知良能。孟子以小孩坠井人往救之的直觉的道德行为作为例证。这种行为不为名不为利,纯是一片天机呈现,认为这是道德的根源和动力。人在生活中逐渐失去了这种良知良能,所以要赶紧从内心发掘它、存养它,存则得之,舍则失之。这也正是宋明理学家所强调的“天地之性”“义理之性”等等一大堆学说的由来,它构成了中国伦理学的主流。通俗读物《三字经》一开头就是“人之初,性本善”,已普及到民间社会,影响极大。[29]
这就是说,由“恻隐之心”所体现的“仁之端”后来发展为“人性善”,成为儒家思想的主流,对中国人身心性格影响很大,可以说塑造了中国人的道德精神和良善性格。
孟子以恻隐之心言仁主要是为了说服时君世主,推行仁政。《孟子·梁惠王上》记载: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在上面的对话中,孟子就告诉齐宣王:一个叫胡龁的人给我讲了您的故事,有一次您见有人牵着牛要去杀掉祭祀,于是产生了不忍之心,要用羊把那头牛换下来。孟子说:以羊易牛,以小易大,这不是问题的要害,齐宣王有不忍之心才是根本。朱熹的《孟子集注》也说:“王见牛之觳觫而不忍杀,即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扩而充之,则可以保四海矣。故孟子指而言之,欲王察识于此而扩充之也。”此不忍之心就是《公孙丑上》的不忍人之心,也就是恻隐之心,是仁爱的开端。《孟子·公孙丑上》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有“不忍人之心”,才能行“不忍人之政”,即仁政。如果能用怜悯、体恤别人的心情,施行怜悯、体恤百姓的政治,治理天下就可以像在手掌心里转东西一样容易了。在孟子看来,只要君王具备了“仁爱之心”,施行仁政就不难了。齐宣王经孟子点醒,感受到自己的仁心萌动,合于王道。孟子认为齐宣王以羊易牛不是舍不得,而是“仁术”的体现。对于孟子的分析,齐宣王很高兴,说自己有仁心,可以行王道,但又担心自己能力不够。孟子则举例说明实行仁政就好比举一根羽毛、折一根树枝那样容易。孟子晓喻说:现在您的仁心由牛推及羊,却还没有由禽兽推及老百姓。这是大王您没有做,而不是不能做。孟子用挟太山以超北海和为长者折枝两件事进行比较,含蓄地批评齐宣王“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孟子为齐宣王提出了“推恩法”,即如何从仁心出发把恩惠推广到社会政治的各个方面。所以,孟子接着告诉齐宣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只要你把这样的“仁心”从自己的妻、子推恩到普天之下的百姓身上,使君心与民心融为一体,就能够保四海升平,即平治天下。
推行仁政不仅要唤醒君主的仁心,还要唤醒老百姓的仁心。《孟子·滕文公上》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孟子认为:要维护社会的基本稳定,关键在于使老百姓有稳固的产业,以维持其基本的生活。只有士才能做到“无恒产而有恒心”,即没有稳固的产业却有稳固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至于一般老百姓无恒产便无恒心。因此,要使老百姓有恒心,就得使他们有恒产,对于老百姓来说恒产就成为恒心的必要条件。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孟子提出了推行仁政的许多具体措施,包括制民之产、实行井田制、使民以时、省刑罚、薄税敛、民贵君轻、与民同乐、庠序之教、通功易事、百业俱兴等。例如:“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就是说,为政者发展经济,给百姓基本的生活资料,保证其基本生活需求。
孟子对“仁政”理想有生动的描述:“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孟子·梁惠王上》)“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公孙丑上》)这是孟子对仁政之下理想世界的憧憬与描绘。
行仁政的最终目标是实现王道理想。孟子总结夏、商、周三代王道政治的历史经验说:“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孟子·离娄上》)尧舜之道就是先王之道,具体措施就是行仁政。孟子又说:“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孟子·离娄上》)这是说:夏、商、周三代得到天下是因为行仁政,他们的后人失去天下是因为不行仁政。一个国家的衰败、兴起、生存、灭亡也是这个道理。天子不行仁政,便不能保全天下;诸侯不行仁政,便不能保全国家;士大夫不行仁政,便不能保全宗庙;士人和百姓不行仁义,便不能保全自身。三代天下之得失、国家之消亡是以是否行仁政为标志的。也就是说,为政须行仁政,否则必然自取灭亡。只有推行仁政,才能最终做到平治天下,实现王道理想:“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只有有仁心、行仁政的人才能实现王道理想。
三 荀子:先仁而后礼
学术界一般认为:孔子讲仁、义、礼、乐,一方面以“仁”释“礼”,另一方面以“礼”落实“仁”;孟子主要发展了仁,偏重仁义构建;荀子更多地继承了礼,偏重礼义构建。孟、荀兵分两路,各取一端,孟子多言仁、少言礼,荀子多言礼、少言仁。事实上不是这样,“仁”在荀子的思想体系中仍然处于基础性地位。据学者统计,在《荀子》中,“仁”出现三十六次,“仁义”出现十六次[30],说明荀子也是以“仁”为基础构建其思想体系的。
荀子处于战国末期,对先秦诸子乃至儒家各派都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但他还是继承了孔孟仁学的基本精神。《荀子·臣道》仍然倡言“仁者爱人”、“仁者必敬人”为治道之本。《荀子·大略》主张“人主仁心设焉,知其役也,礼其尽也。故王者先仁而后礼,天施然也”。他强调:君主是否有仁心是治道的根本,而智和礼则在其次。因此,王者先仁而后礼,为国当以仁为先。显然,“仁”在荀子思想体系中的地位与孔孟其实是一样的。当然,这同孔子的“为仁由己”和孟子的“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的思路是不同的,荀子思考的重点不在内在道德仁性的培养,而在外在伦理制度的完善,从而在儒学史上开辟了一条隆礼重法的道路,因而可称之为先秦儒学中的“礼学”。但是,这个“礼学”仍然以仁学为基础,在本质上仍然是“仁本礼用”之学。[31]
孟子多言仁义,其实荀子也讲仁义。在《荀子》一书中仁义并举的例子有很多,譬如:
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劝学》)
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群居,以相持养,以相藩饰,以相安固邪?以夫桀、跖之道,是其为相县也,几直夫刍豢稻粱之县糟糠尔哉?(《荣辱》)
况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乎!(《荣辱》)
圣人也者,本仁义,当是非,齐言行,不失毫厘,无它道焉,已乎行之矣。故闻之而不见,虽博必谬;见之而不知,虽识必妄;知之而不行,虽敦必困。不闻不见,则虽当,非仁也,其道百举而百陷也。(《儒效》)
以上可见,荀子讲仁义与孟子没有多大差别,说明荀子虽然以礼义为要,然其价值源泉与思想归宿仍然是儒家的核心价值观之一:仁义。荀子著作中的许多“礼义”的含义与“仁义”就非常接近,以至于可以互换。例如:“道也者,何也?曰:礼义、辞让、忠信是也。”(《荀子·强国》)“积礼义而为君子。”(《荀子·儒效》)“人无礼义则乱,不知礼义则悖。”(《荀子·性恶》)如果把这些句子中的“礼义”换成“仁义”是完全可以的。其实荀子自己有时也是这样换着使用的,如在同一篇《性恶》中,前面有“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提出“礼义法正”之说;后面又有一大段“凡禹之所以为禹者,以其为仁义法正也”,探讨“仁义法正”的问题。这似乎是在相近的意义上使用“仁义”和“礼义”,但“仁义”显得更为重要。所以,以仁义为本、以礼义为要乃是荀子儒学的道路。中唐学者权德舆在《比部郎中崔君元翰集序》中说:“荀况、孟轲修道著书,本于仁义,经术之枝派也。”[32]这是说荀子与孟子都能够修儒家之道,著书立说,以仁义为本,是儒家经学的支脉。对于孟、荀的关系,汉代扬雄在《法言·君子》中持“同门而异户”的看法。关于“同门异户”,有学者认为是“道”同而“术”异,即两人在基本价值理念与信仰上是同道中人,而分歧或差异就是“操术”不同。“操术”在荀子的书中主要指“礼义之统”。[33]《荀子·不苟》曰:“推礼义之统,分是非之分,总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若使一人。故操弥约,而事弥大。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内之情举积此者,则操术然也。”可见,操术主要指执持“礼义之统”的主张或方法。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荀子的思想是以仁义为本,以礼义为用。因此,“同门异户”说明孟、荀同出于孔门,却走出了各自的道路。
仁、义、礼是孔子以来儒家常常将之相提并论的三个核心观念。荀子在孔子思想的基础上将仁、义、礼并提。《荀子·大略》说:“亲亲、故故、庸庸、劳劳,仁之杀也;贵贵、尊尊、贤贤、老老、长长,义之伦也。行之得其节,礼之序也。仁,爱也,故亲;义,理也,故行;礼,节也,故成。仁有里,义有门。仁,非其里而处之,非仁也;义,非其门而由之,非义也。推恩而不理,不成仁;遂理而不敢,不成义;审节而不和,不成礼;和而不发,不成乐。故曰:仁义礼乐,其致一也。君子处仁以义,然后仁也;行义以礼,然后义也;制礼反本成末,然后礼也。三者皆通,然后道也。”显然,这是在把仁、义与礼并列的情况下分析三者的密切关系及其功能。所以,仁、义、礼对于人来说,就像是钱财、粮食和家庭的关系一样:较多地拥有它们的就富裕,较少地拥有它们的就贫穷,丝毫没有的就困窘。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仁、义、礼并提的次序:仁、义在先,礼在后;仁、义为本,为治国之本;礼为末节,威仪节奏。其次,仁、义、礼三者在君子修养中的作用、功能不同,但相互贯通,归本于道。再次,仁、义、礼三者对人们来说犹如货财、粟米,是百姓日用不可或缺的。
荀子虽然继承了孔孟的仁政思想,但强调在仁的价值观指导下以礼义构建来具体落实仁政。荀子心目中理想的先王之道就是对“仁道”最高的尊崇,是按照礼义推行的。他说:先王之道是仁道的最高体现,君主有仁心才能行仁政。《荀子·大略》说:君主的仁心是其自觉遵循礼制的内在基础,王者先仁后礼才是合乎天道的。荀子认为:正常的社会秩序是实现仁政的必要条件,而要实现正常的社会秩序,礼是最重要的工具。《荀子·富国》说:“古者先王分割而等异之也,故使或美或恶、或厚或薄、或佚或乐、或劬或劳,非特以为淫泰夸丽之声,将以明仁之文,通仁之顺也。”在荀子看来,古代先王分割等异的“礼”就是“仁”的“文”,是实现“仁”的具体方式,而“仁政”必须通过“礼”的分割等异才能够实现。《荀子·君子》说:“故尚贤使能,等贵贱,分亲疏,序长幼,此先王之道也。故尚贤使能,则主尊下安;贵贱有等,则令行而不流;亲疏有分,则施行而不悖;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故仁者,仁此者也。”先王之道通过“礼”来划分不同的社会等级,使人们在差序格局中和谐相处,才使得仁政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