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什克洛夫斯基的语文体小说

什克洛夫斯基与结构主义语言学家、批评家雅各布森之间有过几乎持续了40年的学术对话。20世纪60年代初，当有人向当时在哈佛大学斯拉夫语系的明星学者雅各布森推荐小说作家纳博科夫任教之际，雅各布森因对纳博科夫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表示不屑并不予接受时说过这样一句话：“先生们，即使有人认可他是一位重要的作家，我们接下来是否有必要邀请一头大象担任动物学教授？”[1]值得注意的是，针对这句话的质疑，什克洛夫斯基在自己的论著中用下面一句旷世名言回应了后来已故的雅各布森：“据说，要想成为鱼类学家不必要成为一条鱼。我却要自诩：我就是一条鱼，即一个把文学看作艺术来研究的作家”。[2]这段回应表明：什克洛夫斯基是反对“成为一个鱼类学家不需要成为一条鱼”的观点，在他看来，作为一个鱼类学家不能只是一个命名鱼类的观察员，而是应该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鱼才能真切地明白鱼的一切知识；同理，作为一个作家不能只囿于文学创作，而是应该透彻地领悟艺术之道，这样才能够清楚文学创作的真谛。

什克洛夫斯基是文论家兼作家，他的文学创作具有学者型特点是顺理成章的。他的《感伤的旅行》《动物园，或不谈爱情的信札，或第三个爱洛伊丝》《第三工厂》等一系列散文作品，都是一种既有叙事审美又具理论标记的艺术散文。这种故事与理论兼备的小说在俄国被称为“语文体小说”。

关于“语文体小说”（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й роман）的概念，学界并没有专门的、约定俗成的界定，但我们可以从各类词典对“语文学”（филология）、“语文学家”（филолог）两个相关概念的释义里探迹寻踪。虽然俄汉辞典将俄语中的“филология”翻译成“语文学”，但实际上，俄语里的“语文学”与汉语的“语文学”在词汇意义上存在着些许不同。汉语里的“语文”指的是语言和文字文学，或是对听、说、读、写、译、编等语言文字能力和文化知识的统称，而“语文学”是传统语言学的一个别称，“语文学家”则是进行传统语言学研究的学者；而在俄语里，针对“филология”一词，现代俄语详解词典释义为“以语言、内容、修辞分析的角度研究当今社会历史和精神本质的综合性人文学科。”[3]而奥热果夫版俄语详解词典释义为：“研究蕴含在语言和文学创作中的民族精神文化的综合性学科。”[4]也就是说，语文学所包含的范围非常广泛，除了语言和文字，它还涉及历史、文化、社会、文学批评等诸多领域，是一个宏观的、综合性的概念；而“филолог”一词，则是指专门从事语文学研究的学者，也就是说，语文学家一般被指代为从事语言研究、文艺学研究、文学批评的专业人员。

据此，我们尝试性地将什克洛夫斯基的语文体小说理解为：由语文学家创作的具有自我意识的、体裁杂糅的、形式奇异化的散文体小说，这类作品同时具备叙事文和理论文的双重特点，是一种文学和理论互渗、艺术和科学共融、各种体裁杂糅的过渡文本。这种散文创作不是空穴来风，亦非什氏个人所属，它有着文学史、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等语文学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