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清末民初的北京话
“呢”与“哪”、“了”与“啦”的功能分布在清末民初的北京话里已经初露端倪。
4.1 “哪”
句末用“哪”的问句不是真正寻求信息的疑问句,寻求信息的问句用“呢”。
4.1.1 用于在疑问结构里构成反问句,意在责备、批评,或者是表达说话人的对立态度。即“我说,【P】不对/不应该”。例如:
(31)范氏怒叱道:“说你是好话,腆着脸还哭哪!趁着太阳还不马力洗去,难道说还等着黑哪?”(《春阿氏》)
(32)我知道什么,你不用费话了,放着踏实不踏实。照这么说起来,那还有完哪?她在背地里,没说过你的不字……(《春阿氏》)
上面两例的“哪”不能分析为“啊”语流音变,因为前字不是以-n结尾的音节。也不能分析为“呢+啊”,这两句的语气与“呢”的三种主要功能都不相配。语感上所谓用“哪”比用“呢”的语气强烈,正是因为这类句子都是用作责备或者批评。
如果动词是“说”,构成反问语气构式“怎么说”或者“哪儿说去”等,整体上表达说话人的负面态度。例如:
(33)我们老头儿说,那对瓷罐儿,跟那副核桃,都是一年买的。两样儿东西,光景是五两多哪。那人亦赞道:“嘿,可惜,这是怎么说哪。”(《儿女英雄传》)
(34)记得前年夏天,我碰过阿大姐的钉子,那时有挺好的人家,她不肯吐口话儿,她说跟西院玉吉,已经有人说着呢。此时又急着说婆家,叫我可哪儿说去哪。(《春阿氏》)
4.1.2 用于非疑问结构,意在宣告,即“我告诉你,【P】”。例如:
(35)你要觉着热,我们那水缸底下冰着两个香瓜儿哪,吃完了你躺一会儿酒也就过去啦。(《春阿氏》)
(36)太太请你有话说哪。(《小额》)
(37)皂隶威喝道:“胡说!大人在这儿哪,还敢这样撒野。”(《小额》)
(38)嘿,你不用瞎摸。这个文范氏的根底儿,都在我肚子里哪。(《儿女英雄传》)
上面例(35)(36)(38)是告诉听话人一个对方不知道的事情。例(37)“大人在这儿”是眼前的事实,属于共有知识。宣告一个双方共知的事实,则意在警告。
如果不是宣告行为,则用“呢”。例如:
(39)二弟什么时候来的?不是天儿热,我还要找你去呢。(《春阿氏》)
(40)额大奶奶赶紧问李顺说:“六老太爷呢?”李顺说:“在书房里哪。”(《小额》)
例(39)“不是天儿热,我还要找你去呢。”前后两个小句之间是因果关系,后一小句的“呢”不能换成“哪”。例(40)的“呢”与“哪”用法的对比更为清楚,“呢”用在寻求信息的疑问句,“哪”用在答句。我们在文献里没有看到相反的格局。在现代北京话里,这种前后一问一答的格局“呢”与“哪”也不能互换。
4.1.3 打招呼、寒暄
这种用法往往是言者说出当前对方的状态。例如:
(41)老大,你在家哪?好极啦,咱们爷俩说说吧。(《小额》)
这种用法要是把“哪”换成“呢”就变成了疑问句,意思大变,也就不能用于相同的语境了。
下一例是为数极少的“哪”用在疑问语气词前的例子:
(42)善二爷说:“那不是在果盘里哪吗?刚才你搁的。”(《小额》)
“不是……吗”是个反问句格式,说话人是提出一个在他看来听话人本该知道的事实——“在果盘里呢”。这一例与上文(29)“没看见咱爸正练功哪吗?”同为反问句,用“哪”而没用“呢”,都是宣告共知的事实。这种用法与例(37)“大人在这儿哪”里“哪”的作用是一致的。
4.2 “啦”
“了”与“啦”的使用在文本中有分工。“了”用于叙述事件,“啦”用于对话中的三类言语行为。“啦”在对话里的语气分布主要有下面几类。
4.2.1 宣告事态
(43)嘿,你猜怎么着,敢则凉州土,也涨了价儿啦。(《春阿氏》)
(44)我们大人等你好半天啦。快,你请罢!(《春阿氏》)
正因为“啦”用在“宣告”事态,其述谓部分可以是已然事件,如(45);可以是未然事件,如(46);还可以是当下事件,如(47)和(48)。
(45)您不知道吗?您侄儿上南苑啦。(《小额》)
(46)你们几位干你们的吧,这差使我是不当啦。(《小额》)
(47)老大爷,没气着您哪?我给您请安啦。(《小额》)
(48)怎么着?二位回去吗?喳,我们也不远送啦。(《春阿氏》)
上面的例子,例(45)是说话人告诉受话人“侄儿上南苑”这个已经发生的事情。与用“了”相比较,用“啦”意在“宣告”。例(46)是说话人宣告自己的决定,“这差使我不当”是即将发生的事情。例(47)的“请安”和(48)“不远送”都是说话人当下正在做的事情,是典型的以言行事(doing things with words; Austin,1962),属于施为句(performatives)。
由于“啦”具有施为性,在面对面打招呼的时候会用“啦”而不用“了”。这种用法与打招呼寒暄用“哪”具有平行性。例如:“大哥你又来啦!”(《春阿氏》)、“小连,你来啦。”(《小额》)。
4.2.2 请求
例如:
(49)您不用管啦。(《小额》)
(50)嘿,别说啦。这会儿说了也不中用。(《春阿氏》)
(51)这又叫二弟费心,我们家的事,都累恳您啦。(《春阿氏》)
(52)大哥,您也别生气啦。姓额的这小子,您交过我啦。我有法子治他。(《小额》)
(53)得啦,老大爷,都瞧我啦,只当是小孩子跟您撒个娇儿完啦。明儿个我们哥儿几个必带他到您府上给您请安去。钱粮明儿个再说吧。老大爷您别生气啦。(《小额》)
上边讨论的“啦”的用例,无论述谓部分的情状类型是什么,用“啦”都是表示“我说,【P】”。
在小说文本里,叙述部分用“了”,人物的对话用“啦”。例如:
(54)摆斜荣跟小脑袋儿春子又给大家伙儿请了个罗圈儿安说:“老哥儿们多分心啦,我们走啦,一半天见。”说完了,摇头晃脑的去了。(《小额》)
(55)赵华臣说:“这们着吧。三义家那笔钱,不是应下六月归 吗?由那笔钱上扣得啦。”额大奶奶说:“就是那们着啦。您多分心吧。”婆媳又这们一请安,赵华臣抱拳陪笑说:“大奶奶跟少奶奶,何必如此的多礼。”说罢就告辞去了。(《小额》)
上面两例里,对话部分用的是“啦”,或提出一个请求(老哥儿们多分心啦),或宣告言者当下的行为(我们走啦),或者决定(就是那们着啦)。而在旁白叙述的部分则用了“了”。语句中的请求或者祈命的解读来源于“啦”,换作“了”就成了对事件的叙述。用“了”是述谓句(constatives),用“啦”是施为句(performatives)。
说话人在当中叙述一个故事的时候,也会用“啦”,例如:
(56)a.我往床底下一瞧,好,人敢情死啦。我拉出来一瞧,早就没气儿啦,你们老爷们说说,这不是谋害亲夫,那么是什么?(《春阿氏》)
b.诸位有所不知,他们正要打架的时候儿,正赶上堂官来啦,里里外外一阵的大乱。(《小额》)
前一个例子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有“我往床底下一瞧”。也就是说,虽然说话人是在讲故事,但是却是以参与者的身份在叙述,事件的叙述者同时也是事件的参与者,言者作为事件参与者身份宣告一个事实。后一例有“诸位有所不知”,更是直接体现了互动的特点。因而,虽然是叙事,但“啦”的施为性特点增强了所叙述事件的现场感。
4.2.3 质疑
“啦”用于疑问结构,具有反讽语气,提出质疑,体现言者对立的立场。例如:
(57)文光叱二正道:“这儿说你嫂子。碍着你什么啦?”(《春阿氏》)
(58)我怎么叫您操心啦。像她这么混账,难道也不许我说说。(《春阿氏》)
与上文例(30)的“怎么啦?”相似,如果把“啦”换成“了”就不是吵架了。
综上所述,带有“哪”“啦”的句子具有显著的语气类型偏好。用于疑问句,改变了疑问句寻求信息的功能,成为反问句,用来提出质疑。用在叙述句里,则将命题表述性言语行为(locutionary act)变成宣告、请求、质疑等施为性言语行为(illocutionary act)。
屈承熹《汉语篇章语法》曾提出“个人介入说”,认为“啊、呀”的使用表示说话人的介入,即表达“我告诉你……”(110-113页)。这个观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哪、啦”施为意义的来源与“啊”的话语功能有直接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