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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汉语会话基本单位的辨识所需考虑的因素
3.1 语料
本文使用的汉语口语自然言谈语料来自于影音材料的转写。转写的规则(见文后附录)参考了Du Bois等(1993)、Du Bois(2004)、陶红印(2004)和陆萍等(2014)。这段约半个小时的言谈交际的背景是:北京某高校两位北京籍的女大学生在学校寝室的对话,我们叫做“寝室谈话”语料(Dormitory Talk, DT)。下文的例子全来自本语料,不再另标出处。该语料的详细情况见下表1的介绍。
表1 “寝室谈话”自然言谈语料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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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单从句法角度考察基本单位不可行
上文已经提及Sacks、Schegloff和Jefferson(1974)(为了便于表述将这三位作者姓名一起简写为SSJ)中就谈到了话轮构建单位的语言形式是不同类型的语法单位,像句子、小句、短语和词汇等。SSJ特别强调语法单位在构建TCU的作用,将语法因素放在首位。但是,很多学者(Ford &Thompson,1996; Ford et al.,1996; Selting,1996、2000、2005; Ford, 2004等)已经发现,单从句法角度考察TCU是不可行的。
理想中TCU的语法结构模式是小句,一个小句构建一个TCU。这里对小句的界定是:有外显的谓语,或者是有可直接恢复的谓语,也就是谓语动词的有无是界定小句的关键(参看:Ford & Thompson,1996; Ford et al.,1996; Thompson & Couper-Kuhlen,2005)。但是,根据小句结构来识别TCU是有问题的。Ford和Thompson(1996)考察了英语的自然会话语料,在不考虑语调和语用(交际互动)因素的情况下来划分会话中的小句,认为句法的完结点(syntactic completion)在话轮里是不断延展的(incremental),是不断往下推进的。具体操作是:在第一个句法完结点未被投射到下一话轮开启时,会继续往下累积到第二个句法完结点。下例中“/”处就是所谓的句法完结点:
(1)V: …made my Dad feel comfortable/, said that he's gonna have this/sa:me operation/, when he's- in about (0.2) twenty years/, cause he had bad knees/ from football/, n-in high school/.
[引自Ford & Thompson(1996:144)]
上面这个话轮单从句法完结角度讲,有7个可能的话轮完结点,即7个TRP,直到第7处话轮才结束,进行了下一话轮的投射。但是,这个话轮只有5个语调单位(如“, ”所示),若按照韵律单位的完结点,该话轮只有5个TRP,这要少于按照句法单位的完结所产生的TRP的数目。
从句法标准看,英语的小句的界定相对于汉语要容易些,若用该办法反观汉语,也会存在同样的问题,例如:
(2)L:嗯,
→ R:后来还给了我一瓶儿--
那个,
..羽西那个=
夜间修[复美白=]的那个。
L: [啧-啧-啧-啧]。
上例话轮R共有4个语调单位,若不考虑韵律因素,只看可能的句法完结处,该话轮有如下所示的6个句法完结处,即6个TRP。
(3)R:后来还给了我一瓶儿1/那个2/羽西3/那个4/夜间修复美白的5/那个6/。
[后来还给了我一瓶儿]1
[后来还给了我一瓶儿那个]2
[后来还给了我一瓶儿那个羽西]3
[后来还给了我一瓶儿那个羽西那个]4
[后来还给了我一瓶儿那个羽西那个夜间修复美白的]5
[后来还给了我一瓶儿那个羽西那个夜间修复美白的那个]6
按照话轮的增额推进,可以得到上述6个汉语句子,但是,下一话轮L只是在第5个TRP位置进行了接替并与R发生话语重叠。而且按照语调标准造成的完结点也要少于句法完结点。
上面是从话轮的产出角度看的,若从话轮的接续角度看,我们发现并不是所有的话轮都是在小句完结处进行话轮接管的。根据Tao(1996)给汉语口语语调单位的语法类型的分类,我们对发生话轮转换的TCU,也即最佳话轮投射单位的语法结构类型做了统计,如下表2所示:
表2 话轮转换(投射)处的TCU的语法结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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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表可以看出,虽然在小句完结点投射并接续话轮的单位共计171个(包括完整和非完整小句)多达60.2%,但是还有39.8%的话轮接续不在小句完结点,而是在回应标记、名词短语、截断结构、话语标记、混合结构和否定成分构成的TCU后进行了新的话轮的投射。下面分别举例说明(见箭头所指处):
A:回应标记:
(4)R:昨天我去那个杂志社,
拿那个调查问卷儿,
不是要打成表格吗?
→ L:嗯。
R:那书包巨沉,
一堆攒了。
B:名词短语:
(5)R:就--就在那=
咱们学校那个路上,
学校的路上。
→ L:黄色出租车啊。
R:嗯。
C:截断结构:
(6)R:我还觉得房屋特别--
《房屋建筑》特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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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四个班就一个不过的Q>。
截断结构(truncated IU)是说一个语调单位还未完成就被打断终止,要么是因为说话者意识到失误,要么是被他人打断等。例(6)中“但是”是一个连接成分开头的语调单位,但话还未说完被L打断,造成话语重复。而且从L之后,R的另一话轮的开启可以看出“但是他们说”是接着刚才被打断的“但是--”IU继续说的,由此可见“但是--”是一个被截断的语调单位。
D:话语标记:
(7)R:这个课就是考试前,
一突击就过了,
→ 是吧?
<@@@@@ >。
L:不过其实,
((此话轮省略3个语调单位))
E:混合结构
(8)L:她就看看看,
卷子看不清楚,
但是我肯定--
...他肯定是四幺几的,
→ (后来)就
R:我知道四幺二的。
L:对呀。
混合结构(mixed IU),是说一个语调单位内的两个或多个成分是异类,且没有语法关联的(参看:Tao,1996)。比如上面的“后来就”是由时间名词和副词构成的没有语法关系的结构单位。
F:否定类
(9)L:就是那嘴唇,
(XXX)那样那人,
R:那叫什么sheng,
啊!
Yang Yansheng。
→ L:不是=,
R:哦?
像上面的各种类型中,在汉语里回应标记、名词短语、话语标记、否定词加上一定的语调后都是可以独立成句用于交际的,但都不属于句法的小句。这六类非小句结构单位的完结处也常常是最佳话轮投射所在地。如果仅仅从句法角度来考察TCU的构成和投射,按照表2的统计也只能解决一半多一些的问题而已。
3.3 韵律因素的作用要大于句法的作用
SSJ在他们的研究中也意识到了除了语法因素,韵律因素对认识TCU的性质也十分重要,他们说:“语音、语调对话轮的接管构建也很重要……当我认识到,任何一个词语都能通过负载语调而成为构建TCU的独词单位时,就可以认识到从句法角度只能描写出TCU单位类型的部分特征。”(Sacks et al., 1974:721-722)这种认识很重要,但是在该文中作者并未详细展开讨论韵律因素的重要作用。
要讨论韵律在理解TCU性质时的作用,先要看话轮中TCU所承载的韵律形式有怎样的表现。王洪君(2011)敏锐地发现,赵元任(Chao, 1968)的“零句”的韵律形式有两类:一是当零句单说时,它是下降停顿语调,也就是吕叔湘先生所说的“跟单独一句的末了相同的语调”,也即王洪君、李榕(2014)所说的停断类韵律边界,这样的“零句”叫做“句断”;另一类是充当整句的前一个零句的韵律类型,即平拖延长式语调,也就是吕叔湘先生所说的“段落的内部停顿”,也即王洪君、李榕(2014)所说的延宕类韵律边界,这样的“零句”叫做“逗”。
按照这个思想,当一个话轮由单个TCU组成,该语调单位一般是下降停顿语调,即停断,它预示着该话轮的完结和下一话轮的投射与接替,它也就是最佳话轮投射单位。当一个话轮是由多个TCU组成,这些TCU既可以是王文中的逗,也可以是句断,但也只有停断才能预示当前话轮的结束和下一话轮开启,也就是说具有停断韵律特征的单位才是最佳话轮投射单位。根据赵元任[Chao,1968(吕译本,1979:51)]和王洪君(2011),韵律形式为平拖延长的“逗”其语用功能是“指出事物的存在或唤起对它的注意,有时是有较多的话说,更近于一种说明”,也就是说提醒听者注意后续的话语,当前话语还未完,后续要继续说明。因此,此处也一般不会成为最佳话轮投射的位置。这里举赵元任[Chao,1968(吕译本,1979:51)]的例子来说明[其中例(10)右边一组为自造的]:
(10)A:饭呐? A':饭呢,全吃没了。
B:都吃完了。B':是的。
(11)饭呐,都吃完了。
(12)饭都吃完了。
上面例子中,逗号处的韵律形式应该是“延宕”类;而问号和句号后面是“停断”。从互动交际的角度看,例(10)右边一组,A’话轮中“饭呢”不会实现为最佳话轮投射之处进行话轮投射,因为这里是一个延宕的韵律形式,预示着后续还有话要说。
下面从互动交际的角度来看会话中TCU的投射和韵律特征之间的关系。先看例(13):
(13)L:((此处省略12个语调单位))
→ 然后又开始有点儿,
→ 那种=
→ 那个大早上起来那种感觉了,
→ 然后就开始睡觉。
R:(XXX)更好说。
例(13)中话轮L箭头所示的前三个语调单位都没有成为最佳话轮的投射处,没有另外开启新的话轮。而在第4个语调单位的末尾处R的话轮开始接续。前三个语调单位和第4个语调单位的音高曲线图分别如下图2和3所示,只有图3中“然后就开始睡觉”的韵律形式是下降的,意味着该话轮的结束,即将投射开启新的话轮,所以它是最佳话轮投射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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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然后又开始有点儿,那种=那个大早上起来那种感觉了”三个语调单位的波形和音高曲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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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然后就开始睡觉”这个语调单位的波形和音高曲线图
例(14)中箭头所指的两个语调单位构成一个整句,按理说整句的末尾意味着句子的完结,预示着话轮转换的可能性。但是从“时间特别长”这一单位的语调特点看,它不是趋于下降,而是平拖延长,如下图4。所以此处并未发生话轮的接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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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你弄那不是=时间特别长”两个语调单位的波形和音高曲线图
(14)R:还特别枯燥,
而且=而且,
→ 你弄那不是=
→ 时间特别长,
…要是你坐在电脑前边儿,
就是=
眼睛特别特别累。
L:嗯=,
一份儿多少钱?
在日常交际中,我们常会遇到说话人较长地讲述某件事情,会出现大段“讲故事”式的话轮。在这大段的话轮中,肯定有不止一处是下降停顿的语调。但是,受话人一般不会因此接替话轮,主要原因是:就发话人而言,通常在进行讲故事前,会有一些预置性的格式(preformulated formats)话语来宣布“我即将有大段的讲述”,比如:“下面我要讲三方面的情况”, “这个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等;就受话人而言,当他听到这些预置的话语信息,心里对当前话轮一般会有一个预期的完结(anticipatory completion),比如当发话人讲述到第三个方面的时候,意味着此长话轮离结束不远,于是将会做好接替话轮的准备。这是相对较特殊的情况,相关研究可以参看Lerner(1991)的研究,在此不再举例展开讨论。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就汉语而言,句末语气词是比较有特点的一类词。它们一般用在句子末尾也预示着句子的结束。这正好又为当前话轮的结束和投射下一话轮的判断提供了线索。我们对话轮转换处的TCU是否带有句末语气词的情况做了统计,如下表3所示:
表3 话轮转换处的TCU带句末语气词的情况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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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文使用的自然会话语料中共有284个话轮,其中有93个话轮的末尾有语气词,包括由语气词独立构成的话轮,主要功用是应答、回应上一说话人的话语;也包括带有语气词的话语标记成分。分别如:“啊、吧、吗、呢、啦、了2、哟”“是吧、我说呢”等。上表统计显示,虽然话轮转换处的TCU没带句末语气词的是带了语气词的2倍(67.3%∶32.7%),但是也不能小看语气词在话轮投射中的作用。另外,我们统计发现在284个话轮中,话轮结束处是疑问句的有31例,占10.9%,疑问语气也是预示疑问这一会话行为结束的标记,它有可能成为新话轮开启之处。我们把句末语气词和疑问句在话轮投射中的作用放在这一节,主要是考虑到它们都和语调、韵律密切相关。关于这一点,请参看林茂灿(2012)的相关研究。
3.4 语用—会话行为因素是可供参考的标准
语用—会话行为(pragmatic/conversational action)这一标准的操作性不如句法和韵律,正如Ford和Thompson(1996:150)是这么界定其可操作性的概念:它是指在特定的会话语境中,要有表结束的语调曲拱,并且表示一个完整的会话行为。她们承认这一界定标准操作起来会有困难,主观性太强。该文在界定语用因素的时候,还是以韵律因素为参考(表话语结束的语调曲拱)。
另外,关于会话行为到底指哪些行为?Schegloff(2007)列举到了诸如:提问、回答、不赞同、给予、抗议、请求、承诺、邀请、抱怨等。他明确说到并不是所有的话轮构建单位所完成的行为都可以用上面列出的行为名称给予归纳。会话分析学派在谈到“行为”这个术语时,认为不应事先统计归纳出有哪些行为,这也是归纳不尽的。他们主张从分析话语入手,来讨论具体的行为实例。所以,他们不赞成像语用学言语行为理论那样,一开始就给各种行为命名分类,然后再给遇到的具体行为实例贴上标签。
由此可见,就目前而言这一因素仅供参考,不具有普遍的可操作性。但是,有些和句类相关的会话行为是可以对话轮投射起到作用的,比如祈使句、疑问句、感叹句所表达的行为对应着提问、命令、请求、称赞等会话行为,它们多和这些句类的语调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