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范畴的“对立”和“对待”
甲乙两个范畴要么分立要么合一,这种观念在西方语言学家当中根深蒂固,为了应对甲乙有不易区分的情形,就提出所谓的“交界面”理论,当前这方面的研究又成了一个新的热点。他们最多也就是提出一个“连续统”理论,说甲乙之间是逐渐过渡的,没有明显的分界。但是连续统的两端还是明显分立,所以连续统理论还是不能完全摆脱“甲乙分立”的观念。总之,他们缺乏甲乙两个范畴既分又合的“甲乙包含”格局可以是一种常态的观念。例如,在语法和用法两个范畴的关系上,西方语言学家的观念也是要么分立要么合一。Newmeyer(2003)说“语法是语法,用法是用法”, Bybee(2005)则针锋相对地说“语法也是用法,用法也是语法”(至少是如此表述的)。用“甲乙包含”的范畴观来看语法和用法,应该是,“语法也是用法,用法不都是语法”。
从哲学上讲,西方传统重视“是不是”的问题,中国传统重视“有没有”的问题,这个区别有语言事实为证(参看:沈家煊,2010a)。对于甲乙一对范畴,西方人认为,甲和乙分立才是两个范畴,中国人认为,甲包含乙就有两个范畴,这就是东西方“范畴观”的差异所在。不仅在“语法”和“用法”的关系上有这两种范畴观,在“语法”和“语法化”的关系上也是如此。生成语法学派说“我们只管语法,不谈语法化”,而像Hopper(1987)这样的学者则说,“没有语法,只有语法化”(There is no grammar, but only grammaticalization),这两种说法都是他们那种范畴观的反映,究其根源,是英语there is“有”跟being“是/存在”脱不了干系,那两种说法实际是基于“语法是语法,语法化是语法化”这种“甲乙分立”的范畴观。然而按照中国人的范畴观,语法作为语法化历程中的一个瞬间,虽然包含在这个历程之中,还是可以视为“有”语法,究其根源,汉语的“有”跟“是”是分开的,而跟“你有我有”的“有”(have)联系在一起。尽管有语法,中国学者还是习惯于认为,共时的语法研究不能脱离历时的语法化研究。
中西方两种范畴观的差别不妨用“对立”和“对待”这一对名称来概括。“甲乙分立”,甲和乙是“对立”关系;“甲乙包含”,甲和乙是“对待”关系。“对待”不同于“对立”,中国哲学和中国语文都以“对待”关系为常态和出发点。张东荪(1938)指出:西方名学上的分类因为基于同一律,所以必须“二分”(dichotomous division),即“甲”与“非甲”, “善”与“非善”,分类规则必须要“尽”(exclusiveness),定义必须是“定者”与“定之者”之间能划一等号。但是中国人的思想是不依靠同一律的,而只取“对待”的关系为出发点,“甲”和“乙”对待,相依相成,定义也不能有,只能由反义以明之,这是另外一套名学,另外一个思想系统。张氏的这个见解很深刻,但是在西方学者看来,“对待”关系究竟指什么有点含糊其辞,这是中国哲学的欠缺之处。我们让“对待”关系明确化,它的一种型式就是“甲乙包含”格局,意在弥补含糊的欠缺。
最后要说的是,中西方两种范畴观都是人类精神活动的结果,各有其存在的价值,有各自的长处和短处。西方学者虽然认识到甲乙两个范畴有分立和包含两种关系,但是过于注重于“是”还是“不是”,对中方认为甲乙呈包含关系就“有”两个范畴的观念不甚了解,对包含关系是“常态”的情形不予重视。中国学者太不注重“是不是”的问题,如对两个范畴的“对待”关系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也含糊其辞。所以中西方应该互相借鉴、取长补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