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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语法和用法的关系
这一节我们要深究,怎样解释或理解“英语是语法型语言,汉语是用法型语言”这个论断?通常的一种解释是基于“语法和用法分立”的观念,图示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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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具体说,用法和语法是两个分立的范畴(只是小有交叉),英语突显的是语法,所以是语法型的,汉语突显的是用法,所以是用法型的,箭头指向语法和用法的交界面(interface)。这种解释有一个缺陷,因为功能语言学认为,对所有的语言来说,都是用法为根本,“语法以用法为基础”(Grammar is usage-based),汉语这样,英语也是这样,见Bybee(2005),就是形式语言学也不是绝对否认这个观点。如果用上面的图来表示英语和汉语的差别,那又如何说明所有语言的语法(包括英语语法)都是以用法为基础的呢?反过来,如果说所有的语言都是语法基于用法,用法是根本,那么汉语和英语的差别又在哪里呢?
造成这个解释缺陷的原因是认识上的缺陷,由于受西方范畴观的影响(见下第6节),我们过去习惯于认为一对范畴的关系只能是分立关系,没有认识到或者不重视除了“甲乙分立”,还有“甲乙包含”这种关系。从数理逻辑讲,“甲乙分立”是甲乙两个集合有一个“交集”, “甲乙包含”是集合乙是集合甲的一个“子集”。应该改用下面的图来说明英语和汉语的异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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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从语言的原生态“用法”出发,英语已经从“用法”中分裂出一个“语法”来,与“用法”形成分立格局,有一个“交界面”,而汉语是“用法”中虽然有了一个“语法”,但是还没有从“用法”里分裂出来,还处于包含格局,不存在什么“交界面”。这个包含格局是在逻辑上对“语法基于用法”的最好阐释,是汉语和英语的差别所在。箭头表示“用法的语法化”过程,从语言的历史看,英语的语法化程度高,汉语的语法化程度低。我们从这个意义上来解释“汉语是用法型语言,英语是语法型语言”。英语虽然呈“语法-用法分立”格局,但是从动态演化的角度看,说英语也是语法基于用法,这个说法仍然正确,因为这个演化过程是人类语言的共性。在解释事实的时候,逻辑和历史虽然不必统一,但是能统一当然还是统一的好,我们的解释实现逻辑和历史的统一:逻辑上有用法包含语法的格局,历史上也有用法包含语法的阶段。
因为汉语是用法包含语法,所以我们说,汉语离开了用法就没有办法讲语法,或者没有多少语法可讲。汉语语法的语序规则十分简单,可以归纳为,主语一律位于谓语之前,宾语一律位于动词之后,修饰语一律位于中心语之前。这样的语序规则也属于用法:主语和谓语就是话题和说明,话题居前、说明居后是一般的信息传递规律。从聋人的自然手语看,口语中宾语位于动词后的语序体现手势的空间序列(游顺钊,2014:78)。古汉语一般宾语位于动词后,只有代词宾语位于动词前,这也符合信息传递的规律,信息量大、可别度低的成分靠后,信息量小、可别度高的成分靠前。宾语一般位于动词前的语言(体现手势的自然时间序列),宾语如果后移的话也排除代词宾语。陆丙甫(2005)从语序类型学的角度论证,修饰语位于中心语之前的语序,既遵守“可别度高的成分领前”这一原理,又遵守“语义联系紧密的成分靠近”这一原理,因而是一种稳定的优选语序。张伯江(2013)也论证汉语句法结构实质上反映的是用法结构。总之,汉语的语法是一种“自然语法”(Haiman,1985),它的语序规则也属于用法原则。
将汉语的语法和用法的关系确定为用法包含语法,这并不是否认两者有分别,而是强调两者在汉语里“合而不分”的一面。近年来汉语语法学界有很多人提倡开展语法、语义、语用“三个平面”的研究,而区分这三个平面是上世纪30年代Morris(1938)在符号学里早就提出来的,他把符号和符合之间的关系划归“语形学”(相当于现在的语法学),把符号和指称对象之间的关系划归“语义学”,把符号和符号使用者之间的关系划归“语用学”,所以三个平面并不是什么新发明,当今“生成语法”更是把区分三个平面作为立论的基础(只是不叫“平面”叫“模块”而已),坚持三个模块的离散性和独立性。汉语语法学界提倡三个平面的研究,其实是针对汉语的实际,提倡把语法、语义、语用“结合”起来而不是“分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