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被蚕食的满足感:那些混淆的体验正制造着痛苦
朋友半夜发来消息,说终于与家人“开战”了,我给她回了一个“大拇指”的表情图,表达对她的支持,支持她与家人干上这一“仗”,这大概是只有心理咨询师才干得出来的事情。但幸亏这个世界上还有心理咨询师这个行当,才使那些混淆的情感得以明晰,使那些混乱的灵魂得以安宁。
朋友与家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很复杂,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这让她在那个崇尚权力的家族中处于一个很微妙的位置:一方面,作为最小的孩子,她得到了很多来自上一代人及上上代人的特别照顾,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如果只有一个好吃的东西,一定是她的,而轮不到其他的哥哥姐姐,这让她既有优越感,又对其他年长于她的孩子充满内疚;另一方面,因为她是最小的孩子,所以其他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驱使她,“指导”她(即贬低她),而她只有服从的份儿,否则就被家人认为“不知好歹”。
这样的家庭传统一直持续到她成年,以至中年。
在她的孩子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她的丈夫调到外地工作,一个月也未必回得来两天。于是,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还要与保姆斗智斗勇,忍受经济上的巨大压力,常常是给保姆发了工资,就没有钱给孩子买生活用品。眼看着她日渐憔悴,我问她为什么不找家人帮忙,因为她父母那时候已经退休了,而且她父母的收入远远高出当地的平均收入水平。她说:“我宁愿自己带孩子,这样还轻松些。”
慢慢我就知道了,她所说的“轻松”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的孩子每个月的月中左右都会发高烧,于是她常常半夜出去给孩子买药(曾有人问为什么不提前准备好药。对于一个独自带孩子的母亲来说,不准备药,可能是她防御焦虑的一个方式,即也许在她的幻想中,没有准备药,孩子就不会生病;或者是因为没能阻止孩子生病而内疚,可能是对自己进行的攻击),回来时就得知孩子因为发现妈妈不在身边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她不想把这些情况告诉家人,因为每次她说到自己的困境,并不能真正得到家人的支持。姐姐对待她的方式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指导”,核心意思就是她一定做得不够好才让孩子生病,或者说她为什么不提前把药准备好,却从来不关心她日常生活里忙得怎样焦头烂额,独自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妈妈对待她的方式是一天打无数个电话,忧心忡忡地不断为生病的外孙担心,却从来不会关切地问一句自己的女儿感受怎么样,需要不需要帮忙。而她的丈夫,每次也不过是叹口气就没有了下文。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习惯于家人对她的方式,认为的确是自己不好,对孩子生病充满内疚,她对于自己每次听到家人的话时的愤怒,也非常内疚。直到有一次,我跟她谈道:“你想过吗?你家人对待你的方式,其实是一种隐性的虐待。”她非常惊讶,无法承认这件事,但她慢慢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艰难是如何被家人漠视,自己是如何被强迫去承受家人那些糟糕情绪的。她无法拒绝那些糟糕的情绪,因为它们是以“关心”的名义强塞给她的。她也意识到了自己选择与家人保持距离,尽量不让他们参与自己的生活,也是一种对自己下意识的保护,她在本能地避免家人那些糟糕的情绪污染自己。
慢慢地,她开始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不再因为与家人保持着情感距离而有强烈的内疚。她说:“我一个人带大一个孩子本身就非常不容易了,我得先保护好自己,才有能力保护好我的孩子。”事实上,她做到了。她在这近二十年里,不断地反思着自己,反思着自己与原生家庭的关系,也尽量避免与自己的孩子重复那些漠视又侵入、控制又贬低的关系模式,她的孩子发展得非常好。
这一次,是她的孩子刚刚高考完,她的姐姐打来电话一番“指导”:“你得这么做……”她再度强烈感受到来自姐姐的贬低和控制。姐姐甚至没有问一句孩子考完了状态如何,她似乎只想表达一件事:我懂,你不懂,你得照我说的做,否则你会必败无疑。现实情况是,我的朋友比她的姐姐拥有更高的社会认可度。也许这恰是她的姐姐不断贬低她的动力来源:将“无能”投射给她(家里最小的成员),从而帮助自己缓解现实中失去了优势位置(自卑)的痛苦。
这一次,我的朋友态度明确又坚决:“我感谢也期待所有的帮助,但很抱歉,我不喜欢别人的指手画脚。如果你并不打算帮我们做什么,而只是想感受一下‘指导’的快感的话,那么就请你先闭上嘴。因为我要把精力花在帮助孩子选择专业上,而不想消耗在‘消化’被贬低和指责的情绪上。”
她知道自己这次是捅了“马蜂窝”,因为她的宣言意味着她背叛了家族文化:最小的孩子因为得到了更多的照顾,所以就有服从和满足他人的义务。她的宣言也意味着她宣告了自己人格上的独立,这同时也意味着她背叛了那个紧密纠缠着她的原生家庭。她的“独立宣言”会戳痛家族中的每一个人,她既挑战了控制者的权力,也拒绝了贬低者的伤害和共生者的纠缠,还激起了渴望独立但无力独立者的嫉妒。
总之,她会给那些已经习惯了生活在这个病态家族文化中的人巨大的冲击。这也意味着,她将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与那些试图把她拉回原有轨道的巨大能量抗衡。
所以,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赞。因为,实在很少有人愿意冒这么大的险,愿意付出这么大的努力,去完成这个人格独立的过程。而她所有努力的动力都来自对孩子的爱,不管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她都愿意,只希望能够帮助自己的孩子尽量避免重复那些病态的关系。
我很佩服这个朋友。她用了近二十年,也许还要长得多的时间,来完成自己人格上的独立过程。这其中的艰难和痛苦,要承受的压力之巨大,是难以想象的。对于很多家庭来说,这可能是需要七八代人的努力,才能逐渐完成的事。但是,她凭着自己的坚韧,承受住了那些痛苦,也帮助自己获得了解放。
在现实生活中,像我朋友这样充满勇气且坚韧的人并不多见;更多的人其实是沉浸在痛苦里,等待着拯救者把自己从痛苦里捞出去。但更大的痛苦是,那个拯救者事实上并不存在,没有人能满足我们被拯救的愿望,所以我们会不断感受到失望、愤怒。事实上,我们唯一的出路是学着自己解放自己,而不是等待一个拯救者。
可是,自己解放自己这件事有多难,很多人可能并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单是一件事——去区分自己内心那些痛苦体验的来源和意义,就足够让一个人打退堂鼓了。就像我的这位朋友,当她选择尊重自己的情感,保护自己的感受,从而与家人保持情感距离时,她所承受的内疚、孤独,以及来自家人的责备,就足以击垮她了。如果不是另外一种力量——对孩子的爱——一直支持着她,她恐怕早已经被习惯的力量吞没了。
当然,还有一种更重要的支持性力量,就是对她自己所有这些情感、关系模式、经历的真正理解。至少,她需要有能力区分出来,她有权利拥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而不是牺牲自己的一切感受和想法,单纯地去满足别人。
在我的临床工作中,帮助当事人区分内在混淆的情感是一件非常重要又非常艰难的工作。因为很多时候,那个区分就意味着过去几十年的生活和感受被否定,我们不得不哀悼过去这几十年所经历的那些痛苦体验;就意味着必须承认是自己的混淆起着一部分伤害自己的作用,而不完全是“别人太坏”;就意味着自己必须做出一些努力,让自己发生一些改变,而改变永远是与痛苦和不确定联系在一起的;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所欠缺的,不得不面对全能自恋被打破;等等。所以,咨询师帮助来访者去区分混淆的情感的过程,常常也会成为引发来访者暴怒、强烈哀伤和无助的过程,但这又是一个不得不完成的过程,因为那些混淆的情感体验,会一点点蚕食掉平静、幸福生活的可能。
当一个人将“被满足”与“被爱”混淆的时候,他是无法放弃对一个全能的养育者的渴望的,于是他可能期待他的咨询师或身边的人“完全懂得我”“甚至我不用说,你就知道我想要什么”“你不应该让我有一点点不舒服的感受”。但实际上,一个再爱你的人,也不可能给予你百分之百的满足。现实情况是,我们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期待,但不是所有的期待都能够实现,因为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时候。但是当一个人把“被满足”等同于“被爱”的时候,一旦别人受能力所限而不能满足他,他就很容易感受到不被爱。而不被爱的感觉,是人生中最大的痛苦。
当一个人成长于被伤害的环境中,他就很容易把“被控制”“被虐待”与“被爱”混淆起来,因为他从小到大就是被这么灌输的。比如:他可能会很难自主,因为他更习惯的是完成他人的要求;别人剥夺他的自主权时,他可能会感受到被关心,而不是被侵犯。同时,他也很容易把施虐当成开玩笑并享受施虐的快感。当然,因为他从小在这样的关系模式中长大,他既难以区分出来自己的行为是对他人的冒犯,也难以识别和拒绝来自他人的伤害。
当一个人生长于被漠视的环境时,他可能就很难区分“被关心”和“被侵犯”。当有人走近他时,他可能会很恐惧,他无法区分对方走近自己到底是出于爱还是伤害,他也对自己爱的需要被唤醒感到恐惧,因为他生长的那个冷漠的环境很难让他相信温暖可以稳定地存在。
当一个人生长于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不断被否定的环境中时,他可能就很容易混淆自己的情感与他人的情感,也可能很难确定别人也是有情感的。他可能会像曾经被对待的那样,不断否定别人的情感。别人与他不同的想法和感受对他来讲都是错误的,他很难承认别人的不同;他也会因为别人表达了不同的想法和感受而暴怒,因为别人不同的想法对他来说可能就等同于自己被否定;或者他完全失去自己独立的想法,顺从于他人,当他人与自己不同时,他完全陷入对自己的责备之中,失去属于自己的生命力量。
其实每个人成长中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混淆的地方,但如果混淆得严重,那这个人的世界一定会失真,他会难以适应现实的生活。最糟糕的是,他往往坚信:我是正确的,出问题的是这个世界。于是更加无法试着去适应这个世界,而一直努力要求这个世界适应自己,于是会更深地陷入痛苦,难以自拔。
让自己的生活得以改善是从承认自己需要做出一些调整和改变开始的,那就需要我们有足够的勇气承认:这个地方,是我不够好。因为只有我们有勇气承认自己的不足,才有动力去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