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种新的艺术样式的出现和发展,除其自身的内在规律外,尚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从格鲁巴掌握政权以后,西藏社会暂时得到安定,人民虽谈不上安居乐业,经济生产却得到恢复,然而好景不长,自固始汗死去,诸子争位,西藏社会再度陷于战乱之中:1676年,噶尔丹杀侄索诺木阿拉布坦,自立为准噶尔汗;1682年,五世达赖圆寂,第巴桑吉坚措匿丧不报达15年;1705年,桑吉坚措被拉藏汗杀死,翌年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被废黜,押解北京;1717年,准噶尔部策旺阿拉布坦派策零敦多布突袭拉萨,杀拉藏汗,洗劫拉萨;1718年,进藏清军在哈拉乌苏全军覆灭;1720年,清军分青、康两路入藏,击败准噶尔军。这些战乱对作家的影响是巨大的,我们以《勋努达美》为例来简要探讨这一问题。
1697年,才仁旺阶生于前藏的强达隆,祖先曾是强达隆寺的法座,统治过旁多宗和林周宗,可说是名门之后,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曾在西藏著名的敏珠林寺深造,聪颖好学,成绩优异。1717年(20岁)任日喀则宗宗本,经历了准噶尔侵扰拉萨之乱,那次战争主要是在蒙古汗王策旺阿拉布坦和拉藏汗之间进行的,而这两位汗王还是亲戚,拉藏汗的姐姐是策旺阿拉布坦的第三夫人,策旺利用这种郎舅关系写信给拉藏汗,愿将女儿博托洛克嫁给拉藏的长子丹衷,并以十万两白银作嫁妆。拉藏汗始有疑惑,而其子丹衷对这门婚事十分迫切,并威胁拉藏汗若不应允,他便自杀,拉藏汗只得同意这门亲事,并于1714年在伊犁举行了婚礼。实际上这门亲事本身是一政治权谋,事件之初,康熙皇帝便敏锐地看出这一点,“若不深谋防范,断乎不可”。果然,婚事即终,策旺阿拉布坦采取了一系列的手段:先是向三大寺宣扬他是一个地道的格鲁派信徒,并煽动推翻不得人心的拉藏汗政权。继而调集6000人的军队,谎称护送拉藏汗的儿子丹衷远征西藏。1717年6月,前去侦察情况的拉藏汗的部队与准噶尔部队在纳木措湖遭遇,失败而归,拉藏汗始知准噶尔是入侵而非护送其爱子返藏,一面急忙调集卫藏军队,一面请班禅五世从日喀则到藏北谋图谈判,另外还上奏清廷给予支援,结果给长途跋涉、疲劳不堪的准噶尔军队以休整的机会,经过多次战斗,准噶尔军攻入拉萨,持续抢掠三天,使拉萨遭受了空前的洗劫,拉藏汗本人也在兵败突围中被准噶尔兵乱刀砍死,妻子幼子等统统做了俘虏,满以为人财两得的拉藏汗的长子丹衷被老丈人用两口锅扣起来放在火上活活蒸死,妻子也改嫁他人。
以婚姻为手段的这次战争在作家才仁旺阶心中掀起的波澜是巨大的,然而作为拉藏汗政权的基层官吏,他的仕途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1718年他改任哲古宗宗本,无意官场,却精心著书。他在《勋努达美》的后记中说:“在百鸟宛转的羊卓雍湖畔与觉卧桑沛罗布寺相接的哲古宗,被委任为宗本之职,于是开始创作。”终于1720年完成这部巨著,顺便提及的是,准噶尔扶植的第巴达孜巴是才仁旺阶的亲戚,这位权势人物曾在拉藏汗的政府里担任要职,准噶尔入侵,拉藏汗的次子苏尔扎投奔于他,他竟将苏尔扎和几名宫员抓起来报功,卖友求荣,《颇罗鼎传》等对这一人物如此描写道:眼皮下垂,牙齿脱落,脸色苍白且臃肿,走路缓慢、摇摆,耳朵半聋,口齿不清,显然作家对他是反感的,或许这也是他当时淡漠官场专心著述的一个原因——凭借裙带,他完全可以平步青云,但政局动荡,前途可卜,他便隐忍待出,藏锋不露。至1722年,西藏政局虽然仍不稳定,但作家却投入自己所敬仰的杰出的军事家、政治家颇罗鼎麾下,任噶厦政府的官员。60岁时出任噶伦,67岁时走完了他辉煌的一生。
当然,《勋努达美》并不是纪实文学,也不是历史小说,而是一部以18世纪初这一段特定的历史为背景来构思的创作小说。对统治阶级相互争权夺利,殃及百姓,引起社会动乱的罪恶行为,作者持批评态度;而对老百姓的苦难生活,却寄予同情。由于生活于历史的非常时期,战乱频仍,民不聊生,他体验并熟悉了各方面的生活,无论写人状物记事都十分精到,尤其对战争的描写可说入木三分,但是在如何解决这些苦难的问题上,却自然地导入佛教的出世思想中去了。让人们以慈悲为怀,善良、忍让、知苦,虔修佛法,谋图解脱,这便是时代的局限性,桑烟中诞生的世界必然带有桑烟味。然而,这一世界是瑰丽的,只是令人诧异感慨的是,出现《勋努达美》《郑宛达娃》以后的漫长的200年间,藏族竟再没有长篇小说问世,是我们尚未发现?是这一世界又在桑烟中消失?均不可知,而这一现象是值得研究的。
[1] 《瞿秋白文集》(二),第544页。
[2] 参见丹珠昂奔《藏族创世神话散论》,《民族文学研究》1989年第2期。
[3] 参见丹珠昂奔《部落战争与〈格萨尔王传〉》,《格萨尔研究集刊》,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