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谭嗣同、梁启超改良思想对唯识学的应用
谭嗣同(1865—1898),宇复生,号壮飞,湖南浏阳人。被誉为“佛学彗星”的谭嗣同是戊戌变法的代表人物之一,其所著的《仁学》生前没有出版,直到20世纪初才得以在国内发行。《仁学》是20世纪以来第一本以佛教唯识理论为基础构建哲学体系的著作,其宣扬反封建的激进思想,对当时的改良派产生过积极的影响。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等。梁启超是维新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他在哲学、佛学、史学、文学、经学、法学等领域,均有涉猎,是一位百科全书式人物。梁启超笃信佛教,对唯识颇有研习,并应用到社会改良运动中来。
一、谭嗣同“仁—唯识”的维新派哲学
1901年,《国民报》报社出版了谭嗣同著的《仁学》。李向平认为《仁学》“实际上是依唯识学说而建立了近代中国第一个哲学思想体系”(16),梁启超认为《仁学》是一种可经世致用的“应用佛学”(17)。谭嗣同笃信佛教,师承有近代“昌明佛法第一导师”(18)之誉的杨仁山居士。谭家与杨家交往甚密,而且谭嗣同就住在杨文会家中,可见此书受到杨文会的影响。《仁学》内容博杂,融贯儒释耶三教,通贯古今中外,涉及儒学、佛学、耶教(基督教)、自然科学等。不过,在谭嗣同的心目中,是将佛教置于最高位置的,他说:“佛教大矣,孔次大,耶为小。”(19)《仁学》其名是儒学,其理则是佛教唯识学说。《仁学》是鉴于中日甲午战争后中国陷于危亡的处境而创的,在维新派著作中,《仁学》是最激进的。他还考察了佛学思想在日本变法图强中所起的作用,认为“日本变法之易,系惟佛教隐为助力”(20)。故而,中国之维新变法也须从佛学中汲取力量,而近代佛学的显学当属于唯识学。
为了构建一个哲学体系,《仁学》一书中涉及的哲学概念较多,诸如“仁”、“通”、“以太”、“心力”等。实际上有时候这些概念所指是一,只是形式不同罢了。例如,谭嗣同在“界说十一”中说:“仁为天地万物之源,故唯心,故唯识。仁者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不生不灭,仁之体。”(21)“仁”在谭嗣同的哲学体系里与“唯识”之识体性属于同义词。而自然科学的概念“以太”又是什么呢?谭嗣同说道:“以太者,亦唯识之相分。”(22)“以太”是识之相分,在唯识宗看来,识有四分(相分、见分、自证分、证自证分),相分也属于认识的一部分。故而:万法唯识、唯识无境。在谭嗣同的哲学体系里,“仁”和“识体”均被置于本体论大厦的最高层。
谭嗣同在《仁学》中说:“凡为仁学者,于佛书当通《华严》及心宗、相宗之书。”(23)在《仁学》全书结束之时,还对“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做出具体的概括:“自有众生以来,即各各自有世界;各各之意识所造不同,即各各之五识所见不同。……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世界因众生而异,众生非因世界而异。”(24)
“唯心说”是《华严经》的思想,“唯识说”是《成唯识论》的思想。《华严经》讲“三界虚妄,但是心作”的“三界唯心”思想。不过,《华严经》也属于唯识学六经之一。准确地说,谭嗣同的唯识学思想不是纯粹的正统玄奘唯识宗学,而是华严唯识学。以华严解唯识,在明末唯识学复兴的思潮中最为流行。例如,有华严宗的洪恩著《相宗八要》,金坛居士王肯堂,亦治儒学,辑录藏中经论及《华严疏钞》《宗镜录》诸典正释唯识之义,编撰《成唯识论证义》十卷。对谭嗣同影响深远的杨文会曾说:“夫论道之书,莫精于佛经,佛经多种,莫妙于《华严》。”(25)杨文会一大贡献在于把在中国失传近千年的《成唯识论述记》从日本回传到中国,并且杨文会注解儒道经典《论语发隐》《孟子发隐》《道德经发隐》等均是融华严与唯识为一。由此,梁启超著《谭嗣同传》称其“又闻华严性海之说,而悟世界无量……闻相宗识浪之说,而悟众生根器无量”(26)。
谭嗣同在《仁学》中致力于以佛学注释儒学,以唯识、华严互通儒学,以丰富其哲学内容。对此,谭嗣同对儒家《大学》与唯识学关系作了详细阐释:
《大学》盖唯识之宗也。唯识之前五识,无能独也,必先转第八识;第八识无能自转也,必先转第七识;第七识无能遽转也,必先转第六识;第六识转而为妙观察智,《大学》所谓致知而知至也。……第七识转而为平等性智,《大学》所谓诚意而意诚也。……第八识转而为大圆镜智,《大学》所谓正心而心正也。……前五识转而为成所作智,《大学》所谓修身而身修也。
十五志学也者,亦自意诚入手也;三十而立,意已一而不纷矣,然犹未断也;四十不惑,意诚转为妙观察智矣;五十知天命,我执断矣,然犹有天命之见存,怯执犹未断也;六十耳顺,法执亦断,为平等性智矣;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藏识转为大圆镜智矣。(27)
谭嗣同以唯识学之“转识成智”来解《大学》之三纲领八条目。《大学》八条目之“致知”是唯识学第六意识转成“妙观察智”,“诚意”是第七识转成“平等性智”,“正心”是第八识转成“大圆镜智”,“修身”前五识转成“成所作智”。至于有关“修身”的重要性,它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根本。这是儒家一贯的“内圣外王”之道。
谭嗣同还进一步以孔子为学的阶段,来比附唯识学之“转识成智”。他认为:“四十不惑”为“妙观察智”;“六十耳顺”为“平等性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则藏识(第八识阿赖耶识)转为“大圆镜智”。
然而,谭嗣同《仁学》不是一本宣讲教理的普通哲学书,是近代资产阶级思想启蒙的宣言,具有深刻的政治意义和政治目的。《仁学》中所发挥和改造的佛学观点有“平等”、“无我”、“日新”、“大无畏”等,都是为维新变法、改造社会寻求和奠定思想理论基础。
《仁学》宣扬“仁”以“通”为第一义,希图由“通”而达到“平等”,破人我界,破名教,反对封建纲常礼教,反对封建等级制度,反对民族压迫,宣扬资产阶级自由、平等的维新观。谭嗣同借用唯识学六经之《华严经》“因陀罗网”一词,发出冲决封建专制制度“罗网”的呼吁:“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28)
《仁学》的创作是为了“畅演”佛教的“宗风”,“敷陈”变法之“大义”。他说:“去年吴雁舟到金陵……嘱嗣同畅演宗风,敷陈大义……与今日宜扫荡桎梏冲决网罗之故。”(29)可见他写《仁学》,一方面是为了宣扬佛学,同时以佛为思想武器为维新运动提供哲学依据。
就革命而言,谭嗣同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常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菩萨献身精神自勉。他说:“今日中国能闹到新旧两党流血遍地,方有复兴之望,不然则真亡种矣。”(30)他庄严地宣告:“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31)谭嗣同表现了为了追求真理而不惜牺牲的大无畏精神,赋予了维新变法运动作为佛教普度众生的一个实例。
二、梁启超的唯识思想与康德的自由观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指出,“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称自己虽“不能深造,顾亦好焉,其所论著,往往推挹佛教”(32)。梁启超所言及的佛学,大抵上指的是佛家唯识学。他涉及唯识学的著述有:《惟心》(1900年)、《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1903年)、《佛教心理学浅测》(1922年)、《说无我》(1925年)等。梁启超的佛学思想分为前期和后期两个部分,以政治倾向为分界点。前期从戊戌变法(1898年)到辛亥革命(1911年),他的佛学主张主要围绕着维新变法,走社会改良的道路;后期是他游历欧洲回国后(1919年),他的佛学主张发生了变化,批判当时新兴的民主革命运动和社会主义思潮。故而,如若讨论梁启超的维新派哲学思想,实际主要指1900年所作的《惟心》和1903年所作《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这两篇文章。
梁启超对佛学、唯识学颇感兴趣。1922年,梁启超在南京东南大学讲学期间,曾专门定期到支那内学院听欧阳竟无讲佛学,在《复季常书》中说:“听欧阳竟无讲唯识,方知有真佛学。”(33)在他给孩子们的家信中也说:“每日读极深奥的《成唯识论》,用尽心思,一日读三、四页,还是勉强懂得一点罢了。”(34)并说自己的信仰是“我笃信佛教”(35)。
戊戌变法失败后,资产阶级改良派陷入低谷。由此,梁启超于1900年作《惟心》篇以示激励,他说:
境者心造也。一切物境皆虚幻,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亦明三界唯心之真理而已,除心中之奴隶而已。苟知此义,则人人皆可以为豪杰。(36)
文中出现“奴隶”、“豪杰”词语,说明梁启超壮心未灭,对社会改良运动并未放弃。一方面,他向维新变法中牺牲的革命志士表以敬意;另一方面,他试图借佛家所云心的力量以继续激励自己。就在戊戌变法那一年,梁启超写了一篇短文叫《说动》(1898年),使用“大无畏”、“大雄”等佛家用语,意思是说国家富强,要进行变法,就要有佛教大无畏的牺牲精神。该文《惟心》篇中“三界唯心”语,源出于《华严经》。他以颜色为例来说明,“戴绿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绿,戴黄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黄”;因此,事物之绿和黄,“其分别不在物而在我”,故曰:三界唯心。这也是来自于《华严经》的“心如工画师”一说。关于华严学,在上文探讨谭嗣同的哲学思想中就有交代。谭嗣同对唯识学的理解沿袭了明末以来以华严解唯识的一贯思路。《华严经》属于唯识学六经之一,广义地说,华严学也属于唯识学探讨的范围。
一般而言,“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是连在一起讲的。梁启超在《新民说》中第七节“论进取冒险中”说:
拿破仑所历至难之境正多,讷尔逊所遇可畏之端亦不少。而拿、讷若行所无事者,无他,其气先足以胜之也,佛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吾以为不能焉,以为可畏焉,斯不能矣,斯可畏矣;吾以为能焉,以为无畏焉,斯亦能矣,斯亦无畏矣。此其理真非钝根众生之所能悟也。(37)
《新民说》是梁启超在1902年至1906年,用“中国之新民”的笔名,发表在《新民从报》上的系列文章。文中以拿破仑和讷尔逊为案例,来说明进取冒险的精神。并联系到佛家所云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激发国人改造社会所具有的无畏的、能动的精神。
最能反映梁启超用唯识学来为社会改良道路指明方向的,当属于他1903年发表于《新民丛刊》的文章《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新民丛报》是20世纪初资产阶级改良派的重要刊物。从梁启超于1902创刊于日本到1907年停刊,前后近六年。《新民丛报》是梁启超宣扬实行君主立宪、反对民主革命的理论阵地。关于唯识学与康德哲学的关系,梁启超作案语如下:
案:康氏哲学,大近佛学,此论即与佛教唯识之义相印证者也。佛氏穷一切理,必先以本识为根柢,即是此意。康德以为知慧之作用有二:其一,推理究义,用之以立言者;其一,实际动作,用之以制行者。此二者能力各殊,其在议论时,则就身外事物下考察之功者,此智慧也。其在实行时,则自动自作,而能造出一切业者,亦此智慧也。(38)
梁启超的《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是我国第一篇系统介绍康德哲学的文章,并将康德哲学与佛学糅合在一起,还参以王阳明的心学。因为阳明心学不是本书讨论的中心,故而该处只言佛学,尤其是唯识部分。
康德的哲学思想,梁启超认为主要反映在两大部著作里。其一:“纯性智慧之检点”(纯理性批判),现译为《纯粹理性批判》;其二,“实行智慧之检点”(实理性批判),现译为《实践理性批判》。梁启超指出:“前者世俗所谓哲学也,后者世俗所谓道学也,而在康氏则一以贯之者也。”(39)实际上,康德著有三大批判。其中,《纯粹理性批判》是讲唯心主义哲学,《实践理性批判》则是讲道德哲学,《判断力批判》是讲美学的。梁启超这里把康德的美学排除在外,这恐怕与中国人一直重视心性之学有莫大的关联。梁启超这里全面地将康德哲学与佛学进行了比较,认为,康德哲学(指以上两部批判)与佛教唯识之义是能够相互印证的。
康德的哲学一大特色是“自由”,梁启超在论康德哲学指出:康德以自由为一切学术人道之本。不过,康德对自由观与佛教所言的自我、大我有同异之别。他作案语如下:
案:此论精矣尽矣,几于佛矣。其未达一间者,则佛说此真我者实为大我,一切众生皆同此体,无分别相,而康氏所论未及是。通观全书,似仍以为人人各自有一真我,而与他人之真我不相属也。又佛说同一真我,何以忽然分为众体而各自我,盖由众生业识妄生分别,业种相熏,果报互异。苟明此义,则并能知现象之所从出。若康氏犹未见及此也。虽然,其划然分出本质现象之二者,按诸百事百物,而皆一以贯之,可谓抉经心而握圣权者矣。康氏以自由为一切学术人道之本,以此言自由,而知其与所谓不自由者并行不悖,实华严圆教之上乘也。(40)
梁启超认为康德言自由,特别强调个体的自由,这个自由是有限度的,还达不到佛家所云“大我”的高度,这是“康氏所论未及是”。关于,自我、真我、大我的关系,梁启超以唯识学来解释:盖由众生业识妄生分别,业种相熏,果报互异。“自我”也就说每个人都有阿赖耶识,众生皆有自我,皆有“阿赖耶识”。但是,每个人都有觉悟的机会,从“自我”可以达到“真我”,用唯识家来说,即“转识成智”。不过,梁启超认为,康德也说现象与本质,也接触到佛家所云的“人人各自有一真我”,但是,康德哲学的“真我”还理解不到佛家说的“实为大我,一切众生皆同此体”。再有,康德哲学所讲的自由与不自由“并行不悖”的辩证思维,与华严圆教的思想相符契。
关于康德所说的“自由”,梁启超还有进一步的解释,他采用了《大乘起信论》的唯识学思想来作比较:
案:佛说有所谓“真如”,真如者即康德所谓“真我”,有自由性者也;有所谓“无明”,无明者即康德所谓现象之我,为不可避免之理所束缚,无自由性者也。佛说以为吾人自无始以来,即有真如无明之两种子,含于性海识藏之中而互相熏。夫以无明熏,故迷智为识。学道者复以真如熏无明,故转识成智。(41)
令人玩味的是,梁启超曾加入到近代以来《起信论》真伪问题的争辩之中,1922年他作《大乘起信论考证》,欢喜踊跃,力证《起信》“而此业乃吾先民之所自出。得此足以为我思想界无限增重”(42)。梁启超与佛教界许多人士不承认《起信》是不同的,他觉得《起信》为中国人撰述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反而对《起信》的思想推崇备至。《大乘起信论》唯识思想与玄奘《成唯识论》的唯识学有很大的不同,文中所述“真如无明互熏”为典型的《起信》之唯识学思想。梁启超认为康德所谓的“真我”即是《起信》所说的“真如”,这是自由的;康德所谓“现象之我”即《起信》所说的“无明”,这是不自由的。而追求自由的办法,就是《起信》所讲的“真如熏无明”,从而完成玄奘唯识学所讲的“转识成智”。
在梁启超这里,《大乘起信论》和《成唯识论》的思想统一了。梁启超并不关心佛学义理派别之争,他做康德哲学与佛学比较的目的,是要为近代国人指明一条自我觉悟、自我救赎的自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