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俄苏文学批评理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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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走出悲剧的人本学哲学

尼·亚·别尔嘉耶夫的思想虽然是很难把握的,是游离于各种思想之间的,但是,也许是这些思想都离不开探讨“人的问题”,因此“人本学”哲学就被他称为是自己的哲学。他的人本学哲学主要探究的是个体生存的基础,也就是要探索人究竟怎样走出悲剧的途径。

尼·亚·别尔嘉耶夫与列夫·舍斯托夫一样,认为,人的存在肯定是悲剧性的。然而,他又进一步明确指出,这种悲剧并不在于人的生命的短暂,人的死亡命运,也不在于“外在的悲剧”,即贫穷、苦难、艰辛与不公正等,而是在于“内在的悲剧”。这种“内在的悲剧”就是,人是一个能够意识到宇宙无限的有限的生命体。他明确指出:“全部生活悲剧来自有限的东西与无限的东西、暂时的东西与永恒的东西的冲突,来自作为精神性生物的人和作为在自然界中生活的自然生物的人之间的抵触。”[1]人虽然与自然界中其他生命体一样均面临死亡,但是,其他生命体仅仅是自然界中没有思想的有限存在物,并且它们根本不具备渴望永生的自觉意识。然而,人就完全不同了,人的悲剧性就来自于人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是人的伟大和独特之处,但却也是人的痛苦与悲剧的根源。

帕斯卡尔在谈到人的时候,曾经指出,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的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比要致他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以及宇宙对他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2]人不仅是一个自然生命体,而且更是一个个性,一个具有上帝形象的精神生命体。人的自我意识不仅使人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而且使人清醒地意识到死亡的必然。人究竟应该怎样克服人生的有限,克服死亡悲剧的恐怖呢?这是长期困扰科学的一个似乎无法解决的问题,也成为了哲学和神学探索的永恒主题。如果人类不依靠宗教信仰的力量,也许很难走出悲剧性的困境。

在尼·亚·别尔嘉耶夫看来,人要走出悲剧性境地,首先要克服孤独,克服个体的孤独感,因为绝对的孤独就是死亡。人的一切活动都是在努力克服孤独,人渴望在与他人、与上帝的交往中,被认可,被肯定,从而存在起来。尼·亚·别尔嘉耶夫明确写道:“孤独问题是一个基本的哲学问题,‘我’的问题、个性问题、社会问题、交往问题、认识问题等等,都与之相关。说得极端一些,孤独问题也就是死亡问题。经历死亡就是经历绝对孤独,经历与众人分裂。死亡就是与整个存在领域决裂,就是终止一切联系和交往,就是绝对地与世隔绝。”[3]

尼·亚·别尔嘉耶夫以为,人从一生下来就开始在克服孤独。他不同意笛卡尔关于“我思故我在”的说法,而且认为,应该是“我在故我思”,即我存在,故我思考。显然,“我在”先于我思考,“在”无疑是第一性的。没有“在”,哪来的“思”?然而,只要人存在着,就是要思考的。如果当人意识到自己存在时,就一定是以他人的存在为前提的。因此,人的意识是具有社会性的。尼·亚·别尔嘉耶夫指出:“我之所以能存在,就因为它能超越自我。如果‘我’自我封闭而没有出路,那么它将不再存在。这就是‘我’的主要秘密。……‘我’之所以有其存在,是因为它能超越自我,能在其内部存在中走向他人他物,走向‘你’,走向另一个人,走向上帝。”[4]

尼·亚·别尔嘉耶夫还从“性”关系来探讨孤独的根源。人对于“性”的渴望就是为了消除孤独感,完整的人、幸福的人应该是双性同体的。人往往首先要克服自己的性孤独,打破性隔绝,得到性完整。不过,两性的交融也未必就一定能够克服内在的孤独,因为肉体的融合只能够减轻身体的孤独需求,如果没有对身体孤独的精神超越,也许双性交融后的孤独反而会更加强烈。走出孤独境地的途径很多,例如爱情、友谊、亲情、信仰和艺术等等。然而,这一切途径都是基于社会交往认识的,社会交往认识是从自我走向他人,战胜孤独,超越自我的唯一路径。

当然,尼·亚·别尔嘉耶夫并不是把所有的交往都看作是摆脱孤独的路径,他指出:“交往认识有两个层面:其一是社会、社会化、客体化。其二是交往、内部存在、与任何的‘你’之间的友谊。只有在认识的第二层面才能真正通过认识克服孤独。”[5]尼·亚·别尔嘉耶夫所说的第二层面实际上就是精神交往。走出孤独的根本途径就是进入精神交往,只有在精神交往的世界中,才能实现个性的完美充盈。

以尼·亚·别尔嘉耶夫为代表的俄罗斯宗教文化批评家们几乎都认为,人的存在的本质是精神性的。尼·亚·别尔嘉耶夫指出:“人怎么能够超越于卑劣的世界之上,怎么能够从常人的王国中走出来。为此,在人之内应当有一种使人超越于现实世界之上的最高本质。”[6]他进一步说明:“自由、意义、创造的积极性、完整性、爱、价值、对最高神圣世界的转向以及它的结合——都是精神的标志。”[7]内在的精神高于外在的实在,精神是人的存在本质。“人身上的一切优秀品质已经表明,在人的道路上有着比人更高的东西。那个高于人的东西,也即体现神性的东西,不是站在人之上统治人的外在力量,而是在人之内使之完全成为人的东西,是人的最高的自由。”[8]

显然,在尼·亚·别尔嘉耶夫看来,精神的特征就是自由。自由是人的精神存在的本质,是一种不断超越自我的力量。“自由,首先是自由,——这是基督教哲学的灵魂,这为其他任何抽象和唯理论哲学所不能领悟。”[9]他常常把自己的哲学称之为“自由哲学”。这里,他所说的自由主要是指创造性力量。人肩负着提升自然,使自然人化、自由化、精神化的使命,这一切都只有通过精神创造才能够完成。“创造”是尼·亚·别尔嘉耶夫宗教文化批评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这里的“创造”不再只是指上帝创造人,而是指人的创造,人具有与上帝同等重要的地位。“人具有神的形象或者类似物,也即把神的成分包含在自身之中。这种神的成分是神的他在。”[10]

尼·亚·别尔嘉耶夫曾经反复说明,“人、自由和创造”是他的哲学的基本主题。他把人确定为存在的中心,他把人的个性及其实现作为自己哲学的探索目标。他指出:“猜破人的奥秘也就意味着猜破存在的奥秘。”[11]“人本学,或者确切地说,人本学意识不仅先于本体论和宇宙论,而且先于认识论,先于任何哲学、任何认识。”[12]他的人本学是精神层面上的,是努力通过精神追求来走出人的悲剧性境地。

尼·亚·别尔嘉耶夫反对仅仅从生物学的角度来阐释人的存在,因为如果把人只看作是生物的存在,至少在生物学的视阈中人不是在进步,而是在退步。他也不同意仅仅把人视为是理性的存在,因为“有充分的根据说,人是非理性的存在物,是悖论的,原则上是悲剧性的存在物”。[13]人可以是由意识与无意识共同构成的病态存在物或曰病态生物体。他认为,弗洛伊德“赋予性欲以核心的无所不包的意义,从而建立了一个荒谬的泛性论的形而上学。然而,他的基本思想是天才的,他的研究方法也是富有成效的”。[14]

在尼·亚·别尔嘉耶夫那里,最根本的应该是,人是神性与魔性的结合,是这个意义上的神性存在。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人“即神又兽,即高贵又卑劣,即自由又奴役,即向上超升又堕落沉沦,即弘扬至爱和牺牲又彰显万般的残忍和无尽的自我中心主义”。[15]总而言之,人性来自两个源头:高贵的神性和罪恶的魔性。

正因为如此,在尼·亚·别尔嘉耶夫看来,人要走出悲剧,就必须借助于神性的力量,借助于信仰的力量,这样,人不仅可以在追求无限的精神生活中,克服人的孤独和生命的有限,勇敢地面对残酷的现实,而且还可以实现个性的自由和理想的创造,从而真正解放人自身。

[1] 尼·亚·别尔嘉耶夫:《精神王国与恺撒王国》,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12页。

[2] 帕斯卡尔:《思想录》,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157—158页。

[3] 尼·亚·别尔嘉耶夫:《精神王国与恺撒王国》,第188页。

[4] 同上,第179页。

[5] 尼·亚·别尔嘉耶夫:《精神王国与恺撒王国》,第196页。

[6] 同上,第8页。

[7] 同上,第21页。

[8] 同上,第14页。

[9] Н. А. Бердяев.Смысл творчества.Москва.1989.с.22.

[10] Н. А. Бердяев.Смысл творчества.Москва.1989.с.14.

[11] Бердяев Н. А.Смысл творчества. //Творчество, культура и художенственная философия. Москва: Изд. Искусства,1994,Т.1.с.77.

[12] 尼·亚·别尔嘉耶夫:《自我认识》,第318页。

[13] 尼·亚·别尔嘉耶夫:《论人的使命》,张百春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第67页。

[14] 同上,第95页。

[15] 尼·亚·别尔嘉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