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存在主义哲学的先驱
一般说来,狭义的存在主义主要是指以法国哲学家、美学家萨特为代表的哲学和美学思想,主要包含了三个核心思想:(1)存在先于本质。人首先是存在,然后才按照自己的思想造就自身。人的本质并不是天生的,不像物的本质是事先被人规定好了的,人的本质是自己规定的。(2)人是绝对自由的。人的本质既然是由他自己造成的,所以人是绝对自由的,他可以通过自由选择来创造自身。(3)他人是地狱。人是绝对自由的,但他人和社会总是限制人的这种绝对自由,因此,人与人之间是彼此冲突的。人面对的是虚无,是一个荒谬的世界。[1]上述这些思想在列夫·舍斯托夫的“悲剧哲学”中都已显露出来,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被学界称为是存在主义哲学的先驱。
列夫·舍斯托夫是一个毕生同传统哲学的理性、自明和绝对真理作抗争的人。他看到,从苏格拉底开始,传统西方哲学始终以追求知识为目的,创造了理念、逻各斯、必然性等概念,建起了一个庞大的以理性为基石、以逻辑推理为基本方法、以认识永恒真理为目的的哲学体系。这一体系不仅几乎提出了后来西方学界所涉及的所有问题,而且明确指出,应该在理性的自明中去探寻永恒的真理。任何一部西方思想史,不过是历代思想家们从各自的视角,运用思辨的方式,论证理性原则、永恒法则和必然性的历史。苏格拉底为了追求真理而选择了死亡,柏拉图把哲学家称为理想国的君主。哲学变成了形而上学的学问,而形而上学是“一门回避危险的生命体验的伟大艺术”[2],它向与人类现实生活不相干的法则顶礼膜拜,却对人类社会最重要的问题、人类的苦难本身漠不关心。在对传统哲学产生怀疑和失望的情况下,列夫·舍斯托夫开始了自己独特的思想探索。
也许正如列夫·舍斯托夫本人反对传统的理性主义那样,他自己也从未设想过要建立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因此,一般说来,学界参照列夫·舍斯托夫本人的提法,大都把他的哲学分为两个部分:悲剧哲学和圣经哲学。前者涉及的是人的悲剧性困境以及人与传统哲学、科学和伦理道德的抗争;圣经哲学则是指明了一条拯救人类的道路,即信仰之路。
显然,悲剧哲学是存在主义思想的雏形,它认为,理性、必然规律和普遍真理都只能够让人类听从于命运的安排,服从所谓的自然或社会规律,而不是以人为本的,不是从人类现实生活的苦难出发的,更不是让人为了个体自身的自由而去努力。可以说,理性等是捆绑人的自由翅膀的枷锁。
列夫·舍斯托夫的悲剧哲学渗透着俄罗斯民族关爱生命价值的传统,不仅重视人类的幸福,而且更加关注人类的苦难。它自始至终都要求人们面对真实的人生,不要自我欺骗,从美丽的谎言中走出来。因此,“真”是悲剧哲学的人道主义精神的实质。这种人道主义反对任何空洞和抽象的人道主义“大道理”,要求把对人的关怀落到一个“实”字。这种人文关怀不仅要针对普通人,而且更要指向受苦受难的人群,应该“爱”生活在底层的人、地下室人乃至死囚。
列夫·舍斯托夫的悲剧哲学遵循着一个不变的原则:“认识之树就是生活之树。”[3]这就是说,人类并非通过理性认识真理的,而是通过生活本身来实现对真理的认识的,而且主要是对生活悲剧的认识。只有充分认识到生活的悲剧实质,人们才能够摆脱它,走向自由王国。
列夫·舍斯托夫对人的悲剧的考察,并不是仅仅局限于美学范围内的,而是涉及人的个体生存的悖论,从挖掘个体生存的根基开始。他把人作为一个生物体与一个精神体的交织来考察人的悲剧性存在。人是自然界的一种生物,因此人与自然界的其他生物一样,都面临死亡。人与其他动物不同的是,人本身也是具有上帝形象的生命,是一个精神体,是能够认识到无限的有限者,因此,人在自然界中的命运是悲剧性的。只有能够意识到无限,只有渴望永生,这时死亡才会变得是悲剧性的,要是人只是一种自然界的毫无认知能力的有限存在物,那么人之死就没有任何悲剧意义了。可以说,自我的死亡意识是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的关键,同时又是人的存在的悲剧性根源。用别尔嘉耶夫的话说,这是一种不可克服的“内在悲剧”,而一切“外在悲剧”,如贫穷、灾难等是可以被克服的。
不过,列夫·舍斯托夫的悲剧哲学不仅要承认人生活在悲剧性的现实世界中,这种悲剧性的现实一定会剥夺人的自由,而且它要呼唤人们不要顺从这种悲剧性的命运,要抗争,要寻找出路。列夫·舍斯托夫赞同克尔凯郭尔的说法“自由就是可能性”。[4]自由也只有在多种可能性之中才能够得以实现。
在列夫·舍斯托夫看来,人要摆脱生活的悲剧,走上自由之路,肯定不能够再在通过理性意识,通过传统的哲学,因为理性意识恰恰是导致精神的人与生物的人相互冲突的根源。因此,人类只有另辟蹊径,探索新的途径。这样,列夫·舍斯托夫就转向了与古希腊理性传统相对的另一传统——圣经(《新旧约全书》)。他的圣经哲学也由此产生。
[1] 蒋孔阳、朱立元主编:《西方美学通史》,第6卷《二十世纪美学(上)》,朱立元、张德兴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81—482页。
[2] Шестов Лев Апофеоз беспочвенности.// Жорж Нива и т. д.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ХХ века: Серебряный век.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кая группа Прогресс—Литера, 1995, с. 228.
[3] 引自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长诗《变形记》V II.20—21.
[4] 列夫·舍斯托夫:《旷野呼告》,方珊、李勤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第1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