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学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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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长诗《云使》(Meghadūta)共有一百十一节[2],每节两联,每联两行。诗的内容是:有个药叉[3],玩忽职守,受到财神俱毗罗的诅咒,被贬谪一年。他谪居在南方罗摩山苦行林中,忍受与爱妻分离的痛苦,已有八个月。现在正是雨季来临的六月中,他看到一片由南往北的雨云飘上罗摩山顶,激起了他对爱妻的无限眷恋。于是,他向雨云献礼致意,托它带信:“云啊!你是焦灼者的救星,请为我带信,带给我那由俱毗罗发怒而分离的爱人。”[4]他向雨云指点到达他爱人居住地阿罗迦城的路线:由这里往北,一路上要经过蚁垤峰、玛罗高原、芒果山、毗地沙城、优禅尼城、尼文底耶河、信度河、恒河、玛那莎湖等等许多地方。他对每一处的秀丽景色和旖旎风光,都作了富于感情的生动描绘。最后,便到了阿罗迦城(以上第一节至六十三节)。[5]接着,他向雨云描述阿罗迦城里药叉们的欢乐生活,指出他家在阿罗迦城里的方位、标志,他爱妻的容貌;他想象他爱妻满怀离愁的种种情状;他委托雨云向他爱妻倾诉他的炽热相思,并安慰她说不久便可团圆。最后,他向雨云致谢,祝愿雨云和它的闪电夫人永不分离(以上第六十四节至一百十一节)。

这是印度文学史上的第一部抒情长诗,是一部独创性的作品。不过,印度有些学者在研究古典作品时,很注重探索作品主题和情节的出典,对《云使》也是如此。他们查遍了印度古籍,例如发现在《梨俱吠陀》第十卷第一〇八首中,因陀罗派遣一只母狗寻找被妖魔偷走的牛;在《摩诃婆罗多》的插曲之一《那罗传》中,德摩衍蒂派遭天鹅向那罗表示爱情;在《本生经》故事第二九七则中,一个被国王处以死刑的人,委托一只乌鸦向他的妻子捎信,等等[6],但觉得这些都不像是《云使》的出典。学者们几乎一致认为迦梨陀娑创作《云使》的灵感源泉是史诗《罗摩衍那》。其中,学者耶达沃的论证比较详细,主要有以下几点:一、罗摩遭流放,药叉遭贬谪;二、罗摩流亡在山林中,药叉也谪居在山林中;三、罗摩的妻子悉达被妖魔劫走,罗摩与她分离一年;而药叉被财神诅咒,也与妻子分离一年;四、罗摩派遣神猴呵努曼寻找妻子,药叉委托雨云看望妻子;五、罗摩在雨季来临时特别思念妻子,药叉也是如此。此外,还列举了一些细微的“一致性”,如《罗摩衍那》中多次将神猴呵努曼比作云,《云使》中药叉想象妻子听完雨云的话后,“会像悉达望着呵努曼一样”;《罗摩衍那》曾将神猴比作山,《云使》也曾将雨云比作山;《罗摩衍那》曾将悉达比作细月、雌轮鸟、霜打的荷花,《云使》也对药叉的妻子用过这样的比喻,等等[7]。但我似乎觉得,这是将两部作品各自的完整结构和形象拆散之后,所作的支离破碎的比附。在文学研究中,注意新旧文学作品之间的历史继承关系无疑是对的,但如果强调过了头,好似我国江西派诗人黄庭坚看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处”,就容易低估伟大作家的创造性。江西派本身诗歌成就不高,吃亏就在此,他们“资书以为诗”,不懂得艺术贵在独创。历史上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依据自己的生活体验和艺术修养,对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作出独特而深刻的反映,即使是利用古已有之的题材,也是如此,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歌德的《浮士德》。如果作家脱离现实生活,从艺术构思直至语言表达,一味乞灵古人,毫无创新之意,那他是绝不会博得文艺女神的青睐,在艺术宫里占据一个显赫的席位的。

当然,独创或创新,也从来不是割断文学发展历史的凭空创造,而是在前人取得的文学经验的基础上,开拓新路,扩大文学表现人类社会生活和思想感情的能力。在迦梨陀娑之前,在印度诗歌领域中占主要地位的是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史诗属于叙事文学,以描写客观的人物行动为主,例如罗摩派遣神猴呵努曼寻找悉达,只是《罗摩衍那》整个故事情节发展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自然,史诗中也有抒情成分,但这种成分毕竟居于次要地位。而《云使》充分发展了史诗艺术中的抒情成分,成为一部有别于史诗的、以抒发诗人(或诗歌主人公)的思想感情为主的抒情长诗。药叉托雨云带信给妻子跟罗摩派遣呵努曼寻找悉达不同,不是出于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而是出于抒发感情的需要。由此,迦梨陀娑的《云使》奠定了抒情长诗的文学地位,为印度抒情文学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

在迦梨陀娑之后的印度抒情诗作中,比较著名的有阿摩卢的《百咏》、哈拉的《七百咏》和胜天的《牧童歌》等。另外,有一大批模仿《云使》的诗作,文学史家们统称为“信使诗”(Sandeśakāvya),但大多湮没了,只有较为详细的文学史上才能查到十二世纪以后的一些“信使诗”的作者名和诗名,如陀依的《风使》、拉克希米陀娑的《鹦鹉使》、伐苏代沃的《蜜蜂使》、鲁伯高斯伐明的《天鹅使》、克里什那钱德拉的《月使》、沃拉达恰利耶的《杜鹃使》、伦迦恰利耶的《孔雀使》等[8]。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文学不是重复性劳动,而是创造性劳动;模仿是文学的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