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云使》成为不朽的传世之作,主要还不在于它是印度文学史上第一部抒情长诗,而在于它充分发挥了抒情诗歌的艺术因素:强烈的感情,丰富的想象,形象的语言,和谐的韵律,并具备当时历史条件下的进步思想。
诗歌,尤其是抒情诗,是一种富于感情色彩的艺术。古今中外,离愁别恨容易入诗,正是这个原因。《云使》中的药叉因受贬谪而与妻子分离,所以他的相思之情较之一般出外赴职或经商的旅人更为凄苦炽烈。诗中写道:“他为噩运阻隔在远方,怀着心心相印的愿望”,“清癯消瘦,凄怆悲痛,频频叹息,热泪纵横,焦灼不安”。他委托雨云向爱妻诉说道:
我用红垩在岩石上画出你由爱生嗔,
又想把我自己画在你脚下匍匐求情,
顿时汹涌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在画图中惨忍的命运也不让你我亲近。
我有时向空中伸出两臂去紧紧拥抱,
只为我好不容易在梦中看见了你;
当地的神仙们看到了我这样情形,
也不禁向枝头洒下了珍珠似的泪滴。
南来的风曾使松树上的芽蕾突然绽开,
它沾上了其中的津液因而芳香扑鼻;
贤德的妻啊!我拥抱这从雪山吹来的好风,
因为我想它大概曾经接触过你的身体。
迦梨陀娑是位擅长描写离情愁绪的诗人,例如他的戏剧名著《沙恭达罗》,-般认为其中写得最美的是沙恭达罗离别净修林的第四幕[9];他的叙事长诗《罗怙世系》,一般认为其中写得最美的是阿迦悼念亡妻的第八章;还有叙事长诗《鸠摩罗出世》中描写爱神的妻子哭夫的第四章,也是公认的佳篇。由于迦梨陀娑的生平事迹不详,有些学者便据此推测迦梨陀娑可能有过一段与药叉相似的遭遇,说《云使》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10]的作品。这当然只是一种大胆的假设,算不上科学的论证,但足以说明迦梨陀娑抒发的离情愁绪具有高度的真实性,富于极强的感染力。
中国古人说:“诗可以怨”,“愁思之声要眇”;西方人说“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真正的诗歌只出于深切苦恼所炽燃着的人心”[11]。这些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迦梨陀娑的作品便是明证之一。有位印度学者也持有同样的看法,他说:“爱情通过离别而增强。……《云使》中搏动的激情虽然是痛苦的,但充满了美。迦梨陀娑的最甜美的诗歌诉说了最忧伤的思想。”[12]这看法符合生活的辩证法:只有饱尝痛苦的人才懂得快乐,只有历尽艰辛的人才懂得幸福。文学史上许多哀叹苦难现实的诗歌,实际上是憧憬美好未来,正如许多倾诉相思的情诗,实际上是在品尝爱情的甜蜜。迦梨陀娑深谙此理,他在《云使》中借用药叉的口说道:
有人居然说,爱情在分别时就会减退,
其实心爱之物得不到时滋味更加甜蜜。
在他的名剧《沙恭达罗》中也有类似的说法:“即使爱情还没有如愿,我们两人间的相思却也带给我们快乐。”[13]
诗歌是感情和想象的结合,感情越强烈,想象就越丰富。中国第一首抒情长诗《离骚》忧愤深广,想象奇瑰。神话传说、日月山川、风云雷电、鸾凤虬龙,天上人间一切壮丽景象全都奔赴屈原笔端,非此不足以抒发诗人上下求索、九死未悔的强烈感情。《离骚》的主题与《云使》不同,前者是政治诗,后者是爱情诗。但借用爱情的追求来象征理想的追求,是《离骚》的一大特点,如“哀高丘之无女”、“相下女之可诒”、“聊浮游以求女”等。可见,爱情是人类感情中比较强烈的感情,连政治抒情诗也常常求助于爱情的比喻。因而,自古以来,在诗歌领域中,爱情诗占据了相当的比重。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开卷第一首就是爱情诗《关雎》,也是不足为奇的。
在《云使》中,正是炽烈的相思之情激发了药叉托雨云捎信的奇特想象。迦梨陀娑在第五节诗中写道:
什么是烟光水风结成的一片云彩?
什么是只有口舌才能够传达的音讯?
药叉激于热情就不顾这些向云恳请,
因为苦恋者天然不能分别有生与无生。
药叉展开想象的翅膀,向云描述一路上要经过的山川城池,共有二十多处。每一处的风光都染上了药叉浓郁的感情色彩,有些简直成了他朝思暮想的爱妻的化身,如“尼文底耶河以随波喧闹的一行鸟为腰带,露出了肚脐的旋涡,妖媚地扭扭摆摆”;“信度河缺水瘦成发辫,岸上树木枯叶飘零衬托出她苍白的形影”。可以说,在《云使》中,印度的许多自然景色被迦梨陀娑女性化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是由激情点燃的想象的产物。在迦梨陀娑笔下,药叉的想象不仅高远,而且细微。药叉向云诉说自己想象中的爱妻的相思病态,说得惟妙惟肖,哀婉动人。例如:
想那可爱的人一定由悲泣而肿了双眼,
嘴唇为叹息的热气所熏而颜色改变。
她也许正用门口地上放着的花朵数目,
计算着还有几个月别离的期限才满。
她由忧思而消瘦,侧身躺在独宿的床上,
像东方天际的只剩下一弯的纤纤月亮。
想只有在梦中才能与我相会,便渴望睡眠,
可是泪水的滔滔流泻又使她不能如愿。
雪莱说:“诗可以解作‘想象的表现’。”[14]赫兹利特说:“诗歌是幻想和感情的白热化。”[15]迦梨陀娑的《云使》是这两句名言的典范说明。
诗歌要求语言凝炼优美,而达到凝炼优美的最有效办法是做到字字句句形象化。在诗歌的形象化手段中,比喻占据重要的地位。中国古人在《礼记·学记》中说:“不学博依(郑玄注:博依,广譬喻也),不能安诗。”[16]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比喻是天才的标识。”[17]翻开迦梨陀娑的《云使》,精妙的比喻触目皆是。按照西方修辞学,比喻一般分作“明喻”和“隐喻”,相当于中国诗论中的“比”和“兴”。前面的《云使》引文中已经展示了几个生动的比喻,下面再信手拈出几个。属于明喻的,如:乌云遇到一道彩虹,“像是牧童装的毗湿奴戴上闪光的孔雀翎”。这里,乌云被比作毗湿奴,彩虹被比作孔雀翎[18]。又如:“我想那少女在这些沉重的日子里,满心焦急,已如霜打的荷花姿色大非昔比。”这里,药叉的妻子被比作霜打的荷花。属于隐喻的,如:“但愿你能努力加快步伐,如果见到有孔雀向你以声声鸣叫表示欢迎而珠泪盈眸。”这里药叉的妻子被比作欢迎交配期来临的孔雀。又如:
如果风起时由松枝摩擦而生的森林大火
侵害了山,而且火花烧到了牦牛的毛丛,
你就应该以万千水流把火焰完全扑灭——
在上者的财富原只为减轻受难者的苦痛。
这里乌云被比作在上者,乌云的雨水被比作在上者的财富,山和牦牛被比作受难者,森林大火被比作受难者的苦痛;再深一层,山和牦牛被比作药叉及其妻子,森林大火被比作相思之苦。在明喻和隐喻的基础上,还有博喻,如药叉用五个比喻来形容妻子的美:
我在藤蔓中看出你的腰身,在惊鹿的眼中
看出你的秋波,在明月中我见到你的面容,
孔雀翎中见你头发,河水涟漪中你秀眉挑动,
唉,好娇嗔的人啊!还是找不出一处和你相同。
如果上引亚里士多德的话作数的话,给迦梨陀娑戴上天才的桂冠,他是当之无愧的。
《云使》的韵律也是独具一格的。它通篇采用一种叫做“缓进”(mandākrānta)的韵律[19],完全适合表达药叉的离愁。每节诗由四行(即两联)组成,每行十七个音节。前四个是长音节,表示思念;接着五个是短音节,表示焦急;最后是三组切分音节(一短二长),表示既思念又焦急,前途未卜,忧心忡忡[20]。《云使》的各国译本很多,但再好的译本,也无法把这种韵律照搬过去。幸好构成诗歌艺术的因素不只是韵律一项,否则,就只能完全同意翻译界流行的一种说法:“诗歌是不能翻译的。”
综观《云使》全诗,可以说,迦梨陀娑对爱情的看法是比较健康的。他欣赏夫妻之间相亲相爱,忠贞不贰。只有这样的爱情,才经得住生活的风浪,在患难之中愈见纯洁,愈见甜蜜。药叉是个“隶属于他人”的受难者,迦梨陀娑倾注在他身上的无限同情,蕴含着对天下一切受难者的关切。迦梨陀娑对坎坷的人生也是抱乐观态度的。药叉安慰他的妻子说:
可是我虽辗转苦思却还能自己支持自己,
因此,贤妻啊!你千万不要为我担心过分。
什么人会单单享福?什么人会仅仅受苦?
人的情况是忽升忽降,恰如旋转的车轮。
受苦人会有出头之日,享福人也会有倒霉之时,对于迦梨陀娑这样一位宫廷诗人来说,这应该说是一种比较开通的人生观了。所以,《云使》这部抒情长诗,除了有强烈的感情、丰富的想象、形象的语言、和谐的韵律,还具备当时历史条件下的进步思想。思想是诗歌的灵魂。只有表达了人世间大多数人的心声的诗歌才会无翼而飞,不胫而走。《云使》能成为众口交誉的传世之作,绝不是偶然的。它达到了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统一。它的成功奥秘也是世界上一切优秀诗歌的成功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