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故事比较
如果将《本生经》与希腊古代寓言集《伊索寓言》作比较,能发现两者有一些相同或类似的故事。我们可以将这些故事列表如下:
《本生经》 《伊索寓言》[10]
第30《摩尼克猪本生》 《小母牛和公牛》
第43《竹蛇本生》 《农夫与蛇》
第136《金天鹅本生》 《生金蛋的鹅》
第189《狮子皮本生》 《驴子与狐狸》
第204《勇健乌鸦本生》 《鹰与燕乌与牧羊人》
第215《乌龟本生》 《乌龟与鹰》
第270《猫头鹰本生》 《孔雀与燕乌》
第294《阎浮果本生》 《大鸦与狐狸》
第308《速疾鸟本生》 《狼与鹭鸶》
第374《小弓术师本生》 《衔肉的狗》
第383《公鸡本生》 《猫与鸡》、《狗与公鸡与狐狸》
第426《豹本生》 《狼与小羊》
表上所列每对故事之间相似的程度不完全一样,有的情节和寓意都基本相同,有的情节类似而动物不同或寓意不同,但一般都能引起读者产生“似曾相识”的联想。《伊索寓言》故事除了与《本生经》有相似的,还有与其他佛经故事及《五卷书》有相似的,如《蛇的尾巴与其他部分》与汉译佛经《杂譬喻经》(姚秦鸠摩罗什译)第二十五“头尾争大”的故事相似;《狮子与狐狸与鹿》与《五卷书》第四卷第二个故事相似。西方的印度学家早在十九世纪就对此现象做过探索,有的认为希腊寓言起源于印度,有的认为印度寓言起源于希腊,尽管双方都未能提出足够的令人折服的论据,但这种探索还是有意义的。德国著名的印度学家温特尼茨说:“当本斐在他的德译《五卷书》(1859)的划时代的导言中,以他的关于东方、西方语言及文学的可惊的知识,追踪《五卷书》在世界文学中的游行历史,他为此后称为‘比较文学史’并且成为历史与文学研究的新部门的学问奠定了基础。”[11]
在我们看来,首先应该肯定,《本生经》和《伊索寓言》从总体上说,是古印度和古希腊各自的独立产物,其中相同或类似的故事只占很小的比例。而在这少量的相似的故事中,也有两种可能:一种仍然是各自独立的产物,另一种则是互相影响的产物。究竟哪些故事是互相影响的产物,而且是谁影响了谁,在没有获得可信的证据之前,我们只能暂时不下结论,但绝不贸然否定印度寓言故事与希腊寓言故事之间存在相互影响的关系,因为各民族寓言故事的互相影响是一种世界性的现象。例如,法国十七世纪拉封丹寓言诗中有许多故事显然来源于《伊索寓言》,也有少数故事来源于《卡里来和笛木乃》[12],这不仅因为故事产生年代的先后容易鉴别,而且作者本人也是公开承认的。同时,据西方学者的考证,不仅在拉封丹的寓言诗中,而且在薄伽丘的《十日谈》、斯特拉帕罗拉的《滑稽之夜》、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格林兄弟童话中,都能找到印度故事的影子。
印度寓言故事对中国的影响比对西方的影响明显得多,这主要是因为佛教曾经传入中国,并在汉族和藏、蒙、傣等少数民族中得以普及。汉译以及藏译、蒙译、傣译佛典中均有丰富的印度寓言故事。这些寓言故事在中国各民族人民中广泛流传,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中国寓言故事的组成部分。试以我国近几年出版的三部寓言故事选为例:一、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寓言选》(1980)。全书分为“中国寓言”和“外国寓言”两大部分,而列入“中国寓言”部分中的《三层楼》、《挤牛奶》和《猴子和月亮》即是汉译佛经故事。二、上海人民出版社的《中国古代哲学寓言故事选》(1980),其中收入了《聪明的鸟师》[13]、《头尾争大》、《盲人摸象》、《吃煎麦的下场》[14]等十几个汉译佛经故事。三、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动物故事集》(1978),其中的《“咕咚”》(藏族)、《猴子和青蛙》(藏族)、《绿豆雀和象》(傣族)、《螃蟹和鹭鸶》(傣族)都是《本生经》中的故事,即第322《哒哒本生》、第208《鳄鱼本生》、第357《鹌鹑本生》、第38《苍鹭本生》。《兔子报仇》(藏族)的故事虽然不见于《本生经》,但在《五卷书》中能找到。
上述这些中国故事的印度来源是比较容易辨别的,另外有些故事由于在各民族中都有悠久的历史,就很难断定谁受谁的影响了。钟敬文先生主编的《民间文学概论》中谈到在我国各民族广泛流传的一个故事:“傣族的《召莫和西塔》的故事和汉族民间故事《聪明的国王》,情节几乎完全一样。故事叙述的是魔鬼和善良的母亲争抢孩子,无法判断谁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国王说,既然认不出来,那就把孩子锯成两半,各人一半。亲生母亲不忍孩子被锯,宁愿一半也不要了。于是聪明的国王判定这就是孩子的母亲,把孩子判给了她。而在藏族民间的传说中,是那襄王后想抢去金城公主生下的儿子赤松德赞,吐蕃王赤代珠丹叫人用石灰画一个圈,让两人各执孩子一手去拉,孩子跟谁去就是谁的。那襄王后就使劲拉,金城公主不忍孩子被拉坏,就放松了手,于是吐蕃王判明孩子是金城公主所生。这个故事,和元曲中的《包待制智勘灰阑记》,情节基本也相同。”[15]
实际上,这不仅是个在我国范围内广泛流传的故事,而且是个在世界范围内广泛流传的故事。钱锺书先生曾经追溯出这个故事的三个古老源头:一、我国东汉应劭《风俗通义》:颍川娣姒争儿,讼三年不决,丞相黄霸令卒抱儿,叱妇往取,“长妇抱儿甚急,儿大啼叫,弟妇恐害之,因乃放与,而心凄怆,长妇甚喜,霸曰:‘此弟妇子也!’责问大妇乃伏”。二、元魏慧觉等译印度佛典《贤愚经·檀腻品》第四六:“二母人共诤一儿,诣王相言。时王明黠,以智权计。语二母言:‘今唯一子,二母召之。听汝二人,各挽一手,谁能得者,即是其儿。’非其母者,于儿无慈,尽力顿牵,不恐伤损;所生母者,于儿慈深,随从爱护,不忍拽挽。王辨真伪。”三、圣经《旧约全书·列王记》:二妓争儿,所罗门王命左右取剑,曰:“剖儿为两,各得半体。”一妓乞勿杀儿,己愿舍让;一妓言杀之为尚,无复争端。王遂判是非[16]。
在《本生经》第546《大隧道本生》中也有这个故事,其情节与《贤愚经·檀腻品》第四六基本相同,只是细节多一些:点明这两个妇女,一个是孩子的生母,另一个是想吞吃这个孩子的女魔;同时,菩萨在地上画了一道线,将孩子放在中间,然后命令女魔拽住孩子的手,生母拽住孩子的脚,说道谁把孩子拉过线,孩子就是谁的。在元曲《包待制智勘灰阑记》中,在地上画一道线变成了在地上画一个石灰圈。现代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的《高加索灰阑记》(1945)袭用了元曲《灰阑记》的这个细节。由此可见,尽管这个故事有多种源头,但在细节方面仍有交互雷同的现象,说明在流传过程中,依然存在着微妙的交互影响关系。
总之,各民族文学互相影响是世界文学史上的普遍现象。它不仅反映了各民族人民之间团结友好、互相学习的优良传统,而且确实是丰富和提高各民族文学的重要途径。因此,我们应该重视这门课题的研究,以利于促进各民族文学的互相交流,以利于提高本民族乃至全人类的文学水准。
(原载《外国文学研究集刊》第5辑,1982年)
[1] 鲁迅:《〈痴华鬘〉题记》,《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1页。
[2] 参阅尼古拉斯和帕拉纳维达纳《锡兰简明史》(科伦坡,1961),第3章和第6章。
[3] 通常所说的《本生经》是五百五十个。这是因为流传下来的各种抄本的故事数目互有出入,便采取了五百五十这个大约数。我在这里依据的是丹麦学者V.浮士博尔花了二十年时间(1877-1897年)校勘出版的本子。
[4] 里斯·戴维斯:《本生经》(伦敦,1880),导言。
[5] 参阅H.T.弗朗西斯和E.J.托马斯《佛本是故事选》,剑桥大学出版社1916年版,序言。
[6] 俄国克雷洛夫寓言《出殡》与这个故事在表现手法上有点相似。
[7] 参阅马丁·维克拉玛辛格《佛本生故事与俄国小说》(科伦坡,1956)。
[8] 《四兽因缘》的故事与《本生经》中的第37《鹧鸪本生》相同,只是前者的角色是四兽,即鸟、兔、猴、象,后者的角色是三兽,少了其中的兔。
[9] 胡士莹:《宛春杂著》,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5页。
[10] 《伊索寓言》,周启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
[11] 温特尼茨:《印度文学与世界文学》,金克木译,载《外国文学研究》1981年第2期。
[12] 《卡里来和笛木乃》是印度六世纪版本《五卷书》的古波斯语译本,八世纪转译成古叙利亚文,十一世纪转译成希腊文,十三世纪转译成希伯来文和拉丁文,此后又转译成西班牙文、德文、意大利文、法文和英文等。拉封丹读过此书的法译本。参阅里斯·戴维斯《本生经》(伦敦,1880),导言。
[13] 这个故事即《本生经》中第33《齐心协力本生》。
[14] 这个故事即《本生经》中第30《摩尼克猪本生》。
[15] 钟敬文主编:《民间文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02-103页。
[16] 参阅钱锺书《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00-10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