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本生经》的艺术特点
我们一般将《本生经》称为寓言故事集，是就它的主要表现形式而言。实际上，《本生经》中除了寓言和故事外，还有神话传说、歌谣、叙事诗、笑话、谚语等，几乎囊括了民间文学的所有类别。在《本生经》写定之前，佛本生故事一直以口头的方式创作和传播，其宣讲对象又主要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僧众和俗众，这就决定了它必然广泛吸收群众喜闻乐见的各种艺术形式。因此，《本生经》的艺术特点也基本上是民间文学的艺术特点，有别于古典作家精心创作的书面文学的艺术特点。
一、语言通俗。在古印度，巴利语相对梵语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地方俗语。我们从现存的印度古典梵语剧本看，剧中的上层人物的台词是梵语，而妇女和下层人物的台词却是俗语，足见梵语在古印度基本上是上层社会的语言。佛陀在世时，为了争取广大的中下层民众皈依佛教，他反对佛教徒们用“高雅的”梵语宣传教义。因而，原始佛教经典是用包括巴利语在内的各种方言俗语编撰和宣讲的，其中的佛本生故事尤其接近口语。而且，从《本生经》看，不仅故事的散文部分通俗易懂，偈颂诗部分也是如此。这些偈颂诗有的是总结性的，有的是叙事性的。总结性的偈颂诗往往只需要一、两首就行，夹在故事中间或末尾，起到撮述故事大意或点明主题的作用。叙事性的偈颂诗是故事叙述的组成部分，每组的数目就多一些，少至几首，多至几十首。尽管这些叙事性的偈颂诗篇幅较长，但由于语言晓畅，比喻朴素，而且常常采用重叠复沓、一唱三叹的手法，所以还是能一听就懂的。
二、结构定型。首先，如前所述，每个佛本生故事的五个组成部分已经程式化。其次，前生故事作为佛本生故事的主干部分，它的取材范围要比今生故事广泛得多，天上、人间、地狱、神仙、妖魔、人类、动物，无所不包，但无论故事的背景或角色是什么，也无论故事内容本身简单抑或复杂，其情节发展也是或显或隐遵循着一种固定的程式：先是交代菩萨从前在某地转生为某个人（或某个神、某个动物），然后讲述菩萨行善，菩萨的对立面人物作恶，结局是善战胜恶。
三、风格质朴、幽默。《本生经》故事大多是直陈其事，不加雕饰，所花费的唇舌以能讲清一个故事、说明一个道理为准。它们能吸引听众，主要依靠故事本身生动有趣或机智幽默。这在《本生经》的智者故事或笑话故事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例如，第240《大褐王本生》叙述波罗奈的暴君大褐王死去时，全城居民无不兴高采烈，唯有一个卫士哀叹哭泣。王子问他为何哭泣，是否受过大褐王的恩宠。卫士回答说，不是的，因为大褐王在世时，每次进出宫门都要揍他脑袋八拳头。他是怕大褐王到了阴间后，依然为所欲为，阴间里的人就会把他轰回来。这样，他的脑袋又要挨那八拳头了。这个笑话故事写得多么生动诙谐！[6]又如，第148《豺本生》叙述一头豺出来觅食，看见一具象尸。它啃咬象尸各个部位都咬不动，最后咬到象的肛门“像松软的糕饼”，便从肛门那里吃起，一直吃进象肚。此后它快乐地住在象肚里，天天吃象的内脏和血。然而，夏季烈日暴晒，象尸干燥收缩，肛门处也紧闭住了。这头豺失去了出口，如同生活在黑暗的地狱中，恐惧万分。过了几天，天降大雨，象尸受潮膨胀，恢复原状。这头豺趁此机会，撞开象的肛门，逃了出来。虽然挤出肛门时，蹭掉了全身的毛，但它庆幸自己保住了性命，表示自己以后再也不贪心了。这则故事同样令人忍俊不禁。
《本生经》在艺术上的最主要贡献恐怕是提供了小说的雏型。按照现代的文艺理论，一般认为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叙事文学形式，它的基本前提是虚构，它的三个要素是人物、情节和环境。《本生经》中有不少故事基本上已经合乎这些要求。不过，我们仍然不能称它们为小说，因为它们明显具有口头文学或说唱文学的种种特点，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尽管如此，我们必须肯定这些故事在小说发展史上的重大意义，必须肯定佛教徒在提高故事文学的表现能力方面取得的可贵成就。这些故事开了现代小说的先河。在现代斯里兰卡著名作家马丁·维克拉玛辛格看来，甚至还开了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的先河。他认为佛教徒们擅长精神分析，他们对于人类潜意识的发掘远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弗洛伊德要早，诸如第89《骗子本生》、第39《难陀本生》等都是揭示潜意识的，第62《臌包本生》、第313《忍辱法本生》等都是表现虐待狂（Sadism）的[7]。
马丁·维克拉玛辛格的说法有无道理，姑且不论。我们倒是可以肯定地说，佛本生故事对于中国小说的发展确实起过促进作用。中国唐代曾经盛行一种韵散杂糅的民间说唱文学体裁——变文，就是在佛经故事文学的直接影响下产生的。现存的变文主要有演绎佛经故事和演绎非佛经故事两大类。在演绎佛经故事的变文中，《太子成道经》、《八相变》之类属于佛陀生平故事，而《身馁饿虎经变文》、《丑女缘起》、《四兽因缘》[8]之类属于佛本生故事。这些变文曾被历史的尘土湮没了千年之久，直至1899年才在敦煌千佛洞首次发现。我国著名的小说史家胡士莹先生说：“在变文没有发现之前，话本、诸宫调、宝卷、弹词、鼓词之如何产生，我们简直搞不清楚。自从变文发现后，我们才在古代文学与近代文学之间得到了一个链锁。我们才知道宋元话本除了继承唐代市人小说及唐代传奇文的影响之外，还受到变文的很大的影响。”[9]可以说，这种影响在明清乃至近代的章回体长篇小说中还依稀可辨，即在散文叙事中时常夹杂一些诗词歌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