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生经》的产生年代
印度佛教产生于公元前五、六世纪。佛陀释迦牟尼在世时,并没有撰写过任何佛教经典。现存的大量佛典是佛教徒们在佛陀逝世后,或追忆佛陀言论,或假托佛陀名义写定的。按照锡兰年代志,佛教巴利文“三藏”(Tipiṇaka)是在佛陀逝世后两百年,即公元前三世纪阿育王时期,在华氏城举行的第三次佛教大结集中最后编定的。此后,由阿育王的儿子摩哂陀(一说是阿育王的兄弟)传入锡兰,并保存至今,而在印度本土则早已失传[2]。
《本生经》属于巴利文“三藏”中的经藏小部,但现存的巴利文《本生经》已非原典,而是一部注释本,书名全称是《本生经义释》(Jātakaṇṇhvannanā)。其变迁过程大致如下:原先有一部用巴利文撰写的本生经注,叫做《本生经义记》(Jātakaṇṇhakathā),传入锡兰后,被译成古僧伽罗文。此后,巴利文原本失传。大约在公元五世纪,有一位佚名锡兰和尚,依据这部古僧伽罗文的《本生经义记》,用巴利文写成《本生经义释》,也可说是将古僧伽罗文的本生经注重新还原成巴利文。尽管有这个变迁过程,但据说,《本生经》中的偈颂诗始终保持着原始形式。因此,有一种看法认为《本生经》原典即是这些偈颂诗。这种看法未必可信,因为《本生经》中不少偈颂诗是散文故事的扼要总结,倘若脱离了散文故事,很可能变得不知所云。或许,比较稳妥的看法是:《本生经》原典也是由偈颂诗和散文故事组成的,只是偈颂诗便于诵记,稳定性强,较易保持原貌,而散文故事稳定性差,肯定经受了一代又一代佛教徒日积月累的较大的加工。
以上讨论的实际是《本生经》的成书年代。如果说它成书于公元前三世纪,则原典已佚;如果说它成书于公元五世纪,则指的是它的注释本《本生经义释》。客观情况就是这样。
但是,佛本生故事的产生年代远远早于《本生经》的成书年代,可以说,在公元前五、六世纪佛陀本人宣扬佛教教义时就已经创造了这种故事。此后,佛教徒们继承佛陀衣钵,不断编撰,广为传播。近代考古学家在印度山奇、巴尔胡特等地公元前二、三世纪的佛教建筑的浮雕上,发现有许多佛本生故事,而且有的浮雕还标明jātaka(“本生”)的字样。可见,佛本生故事在当时已经确立了崇高的地位,受到广大佛教徒的喜爱和崇拜。
现存的《本生经》(即《本生经义释》)共有五百四十七个故事[3],分作二十二篇(nipāta)。分篇的方法是纯形式的,即第一篇由一百五十个故事组成,每个故事里有一首偈颂诗;第二篇由一百个故事组成,每个故事里有二首偈颂诗;第三篇由五十个故事组成,每个故事里有三首偈颂诗,以此类推,越往后,每篇中的故事数目越少,而偈颂数目越多。
《本生经》中每个故事的格式是统一的,由五个部分组成:一、今生故事(Paccupanna-vatthu)——说明佛陀讲述前生故事的地点和缘由;二、前生故事(Atīta-vatthu)——讲述佛陀的前生故事;三、偈颂诗(Gāthā)——既有总结性质的,也有描述性质的,一般出现在“前生故事”中,有时也出现在“今生故事”中;四、注释(Veyyākaraṭa)——解释偈颂诗中每个词的词义;五、对应(Samodhāna)——将“前生故事”中的角色与“今生故事”中的人物对应起来。
我们可以举个具体例子,如第30《摩尼克猪本生》:一开始是“今生故事”,叙述一个比丘受到一个少女引诱,佛陀在给孤独园询问这个比丘有否此事。比丘承认有此事。于是,佛陀告诫他说:“她是你的祸根。甚至在你前生,你就成了她结婚宴席上的佳肴。”接着,佛陀讲述“前生故事”,说是在从前,梵授王统治波罗奈的时候,菩萨他转生为一条牛,名字叫大红。它有个弟弟,名字叫小红。它们兄弟俩终日为主人辛勤工作。主人家的女儿即将结婚,因而喂养了一头猪,名叫摩尼克。一日,小红向大红抱怨说:“咱俩天天干重活,只不过吃些烂草和麦秸,而这头猪倒是天天吃牛奶粥!”大红安慰小红说:“小红弟弟,别羡慕这头猪。它吃的是断头食。主人要给女儿办喜事,才精心喂养它的。”不久,庆贺婚礼的客人们来到,主人宰杀了这头猪,做成各式佳肴。在这个“前生故事”中,有一首偈颂诗:“勿羡摩尼克,它吃断头食;嚼你粗草料,此乃长命食。”这首偈颂诗下面有一连串词义注释。故事的最后部分是“对应”,即佛陀指出前生中的摩尼克猪是现在这个受诱惑的比丘,主人的女儿是现在这个少女,而小红是现在的阿难(佛陀的高足弟子),大红是佛陀本人。
这个故事在《本生经》中是一个比较短的故事,译成汉语大约不到一千字。《本生经》中的故事长短不一,最长的一个故事即第546《大隧道本生》译成汉语估计要有十万字。全部《本生经》译成汉语估计也要有二百万字。故事数目实际上也不止五百四十七个,因为有的一个故事里包含有好几个故事。按照著名的巴利语学者里斯·戴维斯的说法:“实际数目约有二、三千个(包括不完全是重复的今生故事)。”[4]现在我们要问:这么庞大的一部故事总集是否全是佛教徒的创作?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我们能从《本生经》中找到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中的故事,如第7《采薪女本生》、第461《十车王本生》等,尤其能从中找到印度另一部古老的寓言故事集《五卷书》中的故事。我们可以把《本生经》和《五卷书》中相同或类似的故事举出若干,列表如下:
《本生经》 《五卷书》
第33《齐心协力本生》 第二卷主干故事
第38《苍鹭本生》 第一卷第六个故事
第44《蚊子本生》 第一卷第三十个故事
第73《箴言本生》 第一卷第九个故事
第98《奸商本生》 第一卷第二十六个故事
第114《中思鱼本生》 第一卷第十七个故事
第150《桑耆沃本生》 第五卷第三个故事
第189《狮子皮本生》 第四卷第七个故事
第191《罗睺迦本生》 第四卷第六个故事
第193《小莲华王本生》 第四卷第五个故事
第208《鳄鱼本生》 第四卷主干故事
第215《乌龟本生》 第一卷第十六个故事
第218《奸商本生》 第一卷第二十八个故事
第349《挑拨本生》 第一卷主干故事
第357《鹌鹑本生》 第一卷第十八个故事
第374《小弓术师本生》 第四卷第八个故事
德国著名的印度学家本斐认为,《五卷书》的故事起源于佛教故事[5]。这种看法是片面的,过高估计了佛教的作用。应该说,《五卷书》是一部与《本生经》平行发展的婆罗门教的寓言故事集。在古代,寓言故事文学基本上是民众的口头创作,是他们的生活和斗争经验的形象总结。但是,寓言故事的编订权一般都掌握在文人手里,在古印度则是掌握在宗教僧侣手里。这样,在佛教系统,有《本生经》以及汉译佛经中保存的种种佛本生故事或其他的譬喻故事;在婆罗门教系统,除了《五卷书》外,还有《故事海》、《益世嘉言》、《鹦鹉故事集》、《宝座故事集》、《僵尸鬼故事集》等;在耆那教经典里,也收有许多寓言故事。各派教徒都擅长利用流传于民间的寓言故事,宣传各自的教义、各自的政治和道德理想。
由上述《本生经》的故事格式即可想见:只要加上一个开头,说明佛陀在何地、针对何事说了这个故事,再加上一个结尾,指出这个故事中哪个正面角色是佛陀的前身,哪个反面角色是触犯戒律的比丘或佛陀的论敌,佛教徒便可以将任何一个民间故事编入《本生经》。按照佛教的说法,释迦牟尼在成为佛陀以前,只是一个菩萨,还跳不出轮回。他必须经过无数次的转生,在每次转生中行善积德,才能最后成佛。而且,在无数次转生中,既可以转生为人,转生为神,也可以转生为动物。这就很容易附会到任何一类民间故事上,不管是世俗故事、神话故事,还是动物故事。这一方面说明了《本生经》中的寓言故事的创作权并不完全属于佛教徒,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为什么在印度各教派的寓言故事集里会有相同或类似的故事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