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的现代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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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史家立场与演义趣味

清代康熙年间的诗坛盟主王士禛有一首诗,题曰《落凤坡吊庞士元》。这个“落凤坡”,实际上只是《三国演义》里的地名,别无根据,王士禛这么写诗,就出了笑话。类似的事例又如清代袁枚《随园诗话》卷五:“崔念陵进士,诗才极佳,惜有五古一篇,责关公华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说演义语也,何可入诗?何屺瞻作札,有 ‘生瑜’、‘生亮’之语,被毛西河诮其无稽,终身惭悔。某孝廉作关庙对联,竟有用 ‘秉烛达旦’者:俚俗乃尔,人可不学耶?”(清)袁枚:《随园诗话》,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06页。解弢《小说话》:“昔在学堂中,一同学作文,误引用《三国演义》,教习作谑批曰:‘放着《纲鉴》你不看,便把《三国演义》来睄。’后又误引,又批曰:‘又来了。’见者莫不捧腹。”朱一玄、刘毓忱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51页。

“落凤坡吊庞士元”的掌故很有名,因为鲁迅先生举过这个例子,来说明《三国演义》的“缺点”之一是“容易招人误会”:“因为中间所叙的事情,有七分是实的,三分是虚的;惟其实多虚少,所以人们或不免并信虚为真。”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3页。王士禛的被“闹昏”,以及崔念陵、何屺瞻等人的“无稽”确是事实,不过责任主要应该由他们自己承担,袁枚就问得好:“人可不学耶?”若想避免此类失误,关键还是要学养足够好,所以解弢就这样为他的同学辩护:“吾谓是亦无足怪,王阮亭尚有《落凤坡吊庞士元》之误,何况初学之童子?”

《三国演义》“容易招人误会”确是事实,不过说它是这部书的“缺点”,则是“推卸责任”——把读者的责任转移到了小说身上;至于有人将“容易招人误会”的事实说成“歪曲历史”,甚至“以文乱史”,更是有失公允。其间的症结在于以史家之立场衡量演义之趣味,而无视两者的不同指向。有关《三国演义》与“历史”和“演义”相关的旨趣,前人众说纷纭,核心话题如“虚”与“实”, “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 “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等参见沈伯俊《新的进展,新的突破——新时期〈三国演义〉研究述评》(载《〈三国演义〉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黄霖主编《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小说卷》第九章(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的相关综述。,至今尚未取得一致意见,而且在这些话题上,恐怕也难以达成什么共识。

为什么难以达成共识?这不仅是“现代历史小说的标准”能否适合《三国演义》的问题如张振军《〈三国演义〉的艺术特质及研究方法》指出:“我们不能用现代历史小说的标准——‘再现’历史、‘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相结合’来研究和评价《三国演义》”, “它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却引出无休止的纠缠”(《郑州大学学报》1989年第4期)。,还与我们对史书之“真”,或史家之“求真”的认识不全面有关。我们往往过于强调史家笔下的历史的“事实”面,而容易忽略它还有“意义”的一面。“事实”面,也就是历史真相,确为史书的第一要义,在这一层面上,我们可以将《三国演义》与《三国志》等史书一一对照,从而指出《三国演义》的人物或情节,哪些是“虚”的,哪些是“实”的;哪些是“艺术真实”,哪些是“历史真实”;哪些属于“浪漫主义”,哪些属于“现实主义”。至于孰多孰少,也不妨借鉴统计学的方法做个定量分析,也许会得出一个“精确”的结论,诸如三七开,或其他几几开。

史家固以“求真”为目的,然而在保存“客观”事实的前提下,表达“主观”评价,或作出历史解释,实亦中国史家之传统,所谓“意义”的一面即在于此。其源头可以上溯至“春秋笔法”。《春秋》以一字寓褒贬,如“攻”、“伐”、“袭”之不同可见战争之正当与否,“诛”、“杀”、“弑”之区别显出就死之性质如何。表面上是冷静、客观的叙述,背后实有价值取向存焉。所以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卷六《滕文公章句下》)尽管“春秋笔法”并未成为后代史家的通则,但一般史书中,史料的选择和编排,仍可见史家的倾向性。譬如《史记·高祖本纪》多记刘邦的“光辉”经历,而在其他人的传记中,则见出刘邦的弱点乃至阴暗面;又如项羽未尝称帝,《史记》却立《项羽本纪》;惠帝有皇帝之名,《高祖本纪》之后却无“孝惠本纪”。这些都是太史公的用心所在。至于“太史公曰”、“史臣曰”、“赞曰”之类,尤可见出史书并不排斥“主观性”。这种“主观性”并不是“随意性”,而是史家对“客观”历史的理解和表达。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杜预拈出的“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五例,刘知几标举的才、学、识,郑樵所谓“虽采前人之书,必自成一家言”……凡此皆可表明,史家传统不仅讲“事实”,还有“意义”。

在一些读者看来,《三国演义》正是秉承了《春秋》以来的史家传统,于“事实”之外,有“意义”在。嘉靖本卷首庸愚子(蒋大器)序云:

 

夫史,非独纪历代之事,盖欲昭往昔之盛衰,鉴君臣之善恶,载政事之得失,观人才之吉凶,知邦家之休戚,以至寒暑、灾祥、褒贬、予夺,无一而不笔之者,有义存焉。吾夫子因获麟而作《春秋》。《春秋》,鲁史也。孔子修之,至一字予者褒之,否者贬之。然一字之中,以见当时君臣父子之道,垂鉴后世,俾识某之善,某之恶,欲其劝惩警惕,不致有前车之覆。此孔子立万万世至公至正之大法,合天理,正彝伦,而乱臣贼子惧。故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亦不得已也。孟子见梁惠王,言仁义而不言利,告时君必称尧、舜、禹、汤,答时臣必及伊、傅、周、召。至朱子《纲目》,亦由是也,岂徒纪历代之事而已乎?

 

既然史书“非独纪历代之事”,而“有义存焉”,那么,据史书敷衍而来的《三国演义》这一点尚需辨析,参见本书第三章第一节《解读的前提与意义的阐发》,此依庸愚子序。, “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它必然亦具有两个层面:“三国之盛衰治乱,人物之出处臧否,一开卷,千百载之事,豁然于心胸矣”,这是“事实”面;“其间亦未免一二过与不及,俯而就之,欲观者有所进益焉”,以及“遗芳遗臭,在人贤与不贤,君子小人,义与利之间而已。观演义之君子,宜致思焉”,这是“意义”面。《三国演义》的其他序文,亦表达同样的意思。如嘉靖本卷首修髯子(张尚德)《三国志通俗演义引》:“(是编)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义,因义而兴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统必当扶,窃位必当诛,忠孝节义必当师,奸贪谀佞必当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风教,广且大焉”, “可谓羽翼信史而不违者矣”。

论者指出,“庶几乎史”、“羽翼信史”之说,目的在于比附史书以提高小说地位,但比附忽视了历史小说的文学性,不利于历史小说的正确发展。如果比照“传奇贵幻”之类说法(明)吉衣主人(袁韫玉)《隋史遗文序》:“史以遗名者何?所以辅正史也。正史以纪事,纪事者何?传信也。遗史以搜逸,搜逸者何?传奇也。传信者贵真: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摹圣贤心事,如道子写生,面面逼肖。传奇者贵幻:忽焉怒发,忽焉嘻笑,英雄本色,如阳羡书生,恍惚不可方物。”(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56页),我们确可以说“文学性”未得到充分的强调。不过,“传信”与“传奇”实为历史小说发展的分流,以“传奇”之准则衡量“传信”之特质,亦未必恰当。细味庸愚子、修髯子等人的序文即可知道,“庶几乎史”或“羽翼信史”的论断,是建立在史书既有“事实”面也有“意义”面的前提之下的,也就是说,《三国演义》之能够比附史书,不仅在于它写了历史事实,还在于它有主体性、倾向性。如果不局限于“欲观者有所进益”或“裨益风教”的教化意识,我们甚至可以说,《三国演义》的“虚”的、“艺术真实”的、“浪漫主义”的部分,正是史书固有的主体性、倾向性的扩展,只不过,这一扩展远远超出了史书所能承受的范围,从而在体类上逸出史部,成为小说。因此,《三国演义》没有客观地“演义”历史,而是具有很强的倾向性,譬如“拥刘反曹”,就是极其自然的事。又有论者说,不是“拥刘反曹”,而是“明反曹,暗反刘”陈传席:《明反曹,暗反刘——〈三国演义〉的内容倾向新论》,《明清小说研究》2000年第1期。,或者文字之间寓含“反讽”和“曲笔”参见 [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和《明代小说四大奇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的相关论述。,观点虽不同甚或相反,但都认可这一点:《三国演义》的“事实”之外有“意义”,甚至是春秋笔法、微言大义,这便是演义的趣味,它与史家的立场一脉相承。

更重要的是,演义的“意义”较之于史书的“意义”,其哲学意蕴往往更为深远。庸愚子和修髯子的序文主要就伦常教化着眼,“拥刘反曹”或“明反曹,暗反刘”也只是具体态度——这些,史书里并不缺少,譬如朱子《通鉴纲目》里就有类似的“意义”。又有论者从读者接受的角度,强调“演义”不同于“演词”、“演式”蛮(黄人)《小说小话》:“历史小说,当以旧有之《三国志演义》、《隋唐演义》及新译之《金塔剖尸记》、《火山报仇录》等为正格。盖历史所略者应详之,历史所详者应略之,方合小说体裁,且耸动阅者之耳目。若近人所谓历史小说者,但就书之本文,演为俗语,别无点缀斡旋处,冗长拖沓,并失全史文之真精神,与教会中所译土语之《新旧约》无异,历史不成历史,小说不成小说。谓将供观者之记忆乎,则不如直览史文之简要也;谓将使观者易解乎,则头绪纷繁,事虽显而意仍晦也。或曰:‘彼所谓演义者耳,毋苟求也。’曰:‘演义者,恐其义之晦塞无味,而为之点缀,为之斡旋也,兹则演词而已,演式而已,何演义之足云!'”(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修订本)》下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68页)。这一点,也只属于“形而下”的范畴。《三国演义》的“意义”不同于一般史书之处,在于它试图对历史、人事做出“形而上”的解释,如循环论(“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命观(“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以及超越了具体人事的历史感怀(“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等。你可以说这些解释是“唯心主义”的,但不可否认,它所探究的是某种“终极意义”,如龚鹏程先生所说:“从 ‘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的史学终极精神来说,从它由一时一地之史事叙述中逼显出历史之动向与意义、洞达历史之理性诡谲、具有历史哲学探索之意蕴等各方面说,《三国志》怎能望《三国演义》之项背?”龚鹏程:《讲史的门庭》,《读书》2002年第12期。

西方史家对中国传统史学有很多误解,诸如认为“春秋笔法”式的褒贬有违史学的客观精神,中国史书多是编排史料而“殊少审思历史的性质与意义”参见汪荣祖《史学九章》第五章“西方史家对中国传统史学的理解与误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这实际上是一对矛盾的观点。由此反观诸如《三国演义》的虚实问题的争论——或谓其虚构太多,不如史书之真实可信;或谓其过于拘守历史,创造力太薄弱——可以发现其间的相似或巧合。西方的误解缘于对中国史家立场的隔膜,同样的,有关《三国演义》的纠缠不清甚至相互矛盾的论断,也常常出于对演义趣味的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