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囊中羞涩之一文钱难死英雄汉
罗桥镇外，张家的老太爷坐在软轿里假寐。
软轿歇息在林中，数名张家子弟与护卫侍立在旁。
一位管事快步从林外走来，不顾雨水泥泞，掀起身上的布袍襟，半跪在软轿的小窗边。
“老爷，事情办妥了。罗桥镇内外的马匹都已收缴，河道上下都有家丁把守，家中修行的武夫已是把住了路口，那贼子便是插翅也难飞去。”
张老太爷不置可否，依旧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右手食指上，墨绿岫玉念珠一颗一颗滑过指腹。
“三公子有消息么？”
管事点头。
“三公子的飞鸽传书回来了，盘丝观的朱真人收了礼物，已动身前来，大约三刻之后到。”
几道不算太亮的光先透过树林，再穿过软轿小窗竹帘，隔成一段段映在苍老却并不衰朽的一张脸庞上。
张老太爷吐出一口浑浊气息，挥手示意管事退下。
此时他才算真正安下心来。
虽然家中修行的武夫都已前来，可说不得那巡盐御史派来的侍卫是不是四品境界，已然迈出了超越凡俗那一步。
天下修行共九品，四品之下，没有火器弓弩围攻杀不掉的修士和武夫。
四品之上，便真正超凡脱俗，凡俗再伤他不得。
自有修行以来，天下各类新事物层出不穷，可唯有一条铁律颠扑不破——唯有四品与四品上方能杀四品！
盘丝观朱真人，虽然贪财好色惹人生厌，却是实打实的四境修为！
覆着老人斑的臃赘眼皮睁开，一双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眸在昏暗中有些逼人。
既然决心要对朝廷京师来人下手，当然要狠！
这位张老太爷从杀猪屠户起家。这崇林盐场周围，大大小小数十家私盐贩子杀出他一个张家，说一句血海里趟出来的也不为过。
凭的是什么？
一个字——狠！
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
既然朝廷新任的巡盐御史不识抬举，非要派手下的御史来趟一趟江南的浑水……这就不要怪老夫下手毒辣！
张老太爷顿了顿手上的岫玉念珠，心下恼怒之余却有一丝庆幸。若不是布政司的李大人派人提前告知，说不得便被漏过去捉住了把柄，到时候可就麻烦多了。
……
江逊踱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心情很是烦躁。
往来逡巡的马蹄声和锣声吵得人心烦。
前方镇口影影绰绰站着一群人马，那身青皮实在让人生不出好感。
一名青衫汉子看见主仆二人，神色蛮狠，提着长刀走来。
陈止擎着油纸伞，另一只手轻轻点点自家少爷的肩。
“少爷，你看，那匹马是不是老王拉车的马？”
江逊循着陈止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匹黄鬃马被一名青衫汉子勒住，众青衫汉子围着那汉子在雨中拍手大笑。
“好！张教头好身手！这马正配张教头这般英雄人物！”
“这好马拿来拉车？简直是暴殄天物！”
“可笑那老儿不识时务，休说是崇林县，整个江南咱张家也是排得上号的人家，别说是一匹马，就算是十匹百匹，谁敢不乖乖奉上？”
……
江逊的耳力惊人，这些话语自都收入耳中。
陈止影绰听到只言片语，虽不甚真切，也猜到了事情经过。
陈止方欲对自家少爷说些什么，那名青衫汉子便已经走到了主仆二人身前。
青衫汉子拄着长刀，神色不愉。
家主不知道抽了什么疯，前几天就把家里所有的武夫召集起来，今日又急匆匆冒雨在这破镇子附近集结。
青衫汉子回头狠狠瞥了一眼那马上的汉子……若不是这混蛋克扣自己的药物份例，自己怎么会现在卡在二品巅峰不能突破？
有朝一日，自己突破至四品，定然要将他踩在脚下！
“站住！官府有令，罗桥镇禁行！”
江逊自顾自向着那群人马走去，恍若未闻。
陈止抿着嘴，神色满是纠结。
“狗娘养的。你们两个是聋子么？大爷说话你听不见？”
青衫汉子心下怒火大盛，他素来自视甚高，只觉若非受人压制，定早已修行至三品，叩问四品玄关。
眼下这两个寻常少年一主一仆怎么可以如此轻视自己？
青衫汉子低骂一声，双手一分，长刀出鞘，一声铮鸣。
“你大爷叫你站住，你听见了么？”
陈止举着油纸伞，有些酸涩，悄然换了只手。
“少爷，还要去盐场么？”
江逊没有答话，只是向着远处行去。
霎时，长刀划破雨幕，像一道白虹游过云海。
刀出鞘极快极狠，以至于甚至来不及挟着空中的雨水，便阴毒地向着那仆役一样的少年肩膀斩去。
这一刀的去意便是为了杀人。
青衫汉子眼中露出一丝快意，方才那个赶车的老头皮肉太老，骨头太脆，眼下这个少年砍起来的手感定然要比那老狗好上不少。
这两日事务处置完，回去可就不好快意杀人了……
这一刀按照常理本该落下斩在陈止的肩头，再无转圜。
可江逊在这里。
……
江逊伸出手，指尖挑起油纸伞边的一滴水珠。
食指轻弹。
水珠穿过雨丝，牵动空中的雨水向后掠去。
空气和水珠的摩擦生出无穷的热，一缕微不可见的白雾升起又被雨珠砸落。
刹那后，极小的一滴水拍在刀柄前三寸处。
于是，钢刀很不讲道理地寸寸碎裂。
一股巨力从刀身传来，将青衫汉子拍倒在地，虎口鲜血涔涔流下，臂骨悉数碎裂，忍不住呻吟惨嚎起来。
他还未曾看清那少年做了什么，只挥一挥手，自己就倒在了地上！
虽没有气血波动……但这样的力量，一定是三品之上！哪怕不是武夫，也必然是其他途径的修士！
不！
自己还有大好的时光！还有大把抱负未实现！
青衫汉子涕泪横流，拖着烂泥一般的右臂，挣扎起身跪倒磕头。
“饶命！我知错了！饶命！”
泥水飞溅。
陈止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眼眶忽地发红，眼角微有晶莹。他举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握拳，用布袖擦拭眼角。
到底最终没有忍住，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混入雨水泥水中无影无踪。
“少爷，老王头被砍死了。”
江逊停下脚步，等待着自己这位童仆的下文。
陈止抹去脸上的雨水和眼泪，很认真很悲伤很坚定地说道：
“少爷，老王头教过我三百一十六个字，他没收我钱，他是个好人。”
陈止沉默片刻。
“少爷，阿止今天不想赚那五十文钱了。”
陈止注视着江逊，目光很是坚定。好人……五十文钱……虽然这两句话很没有逻辑，但江逊还是听懂了自家童仆想要表达的意思。
江逊温柔地揉了揉自家童仆的发髻，轻叹一声。
“巧了，你家少爷最近囊中羞涩。”
“付不起这五十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