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晚明史4:内忧与外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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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许太监魏忠贤引疾辞爵”

天启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兵部主事钱元悫的奏疏,把弹劾魏忠贤的声浪提升到新的高度:“臣尝读《诗经》假乐之章曰:‘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乃迩年以来,不媚天子,而媚权珰,以至仆厮贱隶夤缘扳挤,立跻要路,玷列卿贰朝署,常伯有续貂之诮,烂羊兴关内之谣。纲维既隳,廉耻日丧,于是有败伦犯义、伤坏名教如呈秀者。夫呈秀之败于贪横无忌,皆缘借厂臣魏忠贤。今呈秀虽去,而忠贤犹存,威权所在,群小蚁附,极重之势渐成难返。称功颂德布满天下,几如王莽之妄引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几如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郿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制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株连;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壁后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以目,几如则天之罗钳吉网。”这篇奏疏开篇与众不同,由《诗经》入手,揭出“不媚天子,而媚权珰”的怪现象。中篇写得极有气势,一连几个排句,用历史上的奸雄王莽、梁冀、王衍、董卓、赵高、节甫、桓温、武则天,来比拟魏忠贤的专权乱政。由此转入下篇:“彼魏良卿辈既非开国之勋,又非从龙之宠,安得玷兹茅土,污此彝章,亦宜速令解组。至如告讦获赏之张体乾,锻炼骤贵之杨寰,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奉委开棍之陈大同,号称长儿之田尔耕,宁国契交之白太始、龚翼明等,与凡牙爪鹰犬,俱令廷臣明正其罪,令奸党清肃,人情安,士气振。从此平台暖阁不时宣召大臣,军国利弊臣下咸得面陈,俾假托者无所售其奸,而上下血脉常流矣。”钱元悫的奏疏写得漂亮,无奈皇帝朱由检以为时机还不到,还有待加温,淡淡地驳了回去:“这本说崔呈秀等,朕自独断,已有旨了。钱元悫小臣如何又来多言?姑不究,该部知道。”[71]

钱元悫,浙江湖州人,天启五年进士。崇祯帝即位后进言诛杀魏忠贤,弘光时任尚宝卿、太仆少卿。

兵科给事中许可征,弹劾魏忠贤“罪在三爵重封,生祠广建,倾动天下至举朝不敢论事”[72]。山东道御史吴尚默弹劾崔呈秀:“鬻身奥援之门,入宾阉寺之幕,炀灶者每假大柄以作威作福。而呈秀复假其所假,树丛者犹盗大柄以攘功。而呈秀复盗其所盗,凡负罪谴而获免者,未有不夤缘于呈秀而免者;凡邀显擢而诡得者,未有不夤缘于呈秀而得者。黄金白镪未厌,而罗奇珍以进;美珠宝玉未厌,而市丽姬以献。横开奔竞之门,广肆苞苴之窦,颠倒任意,翻覆在手。”谈了一大通崔呈秀之后,捎带提及魏忠贤:“列爵惟五而三,据之茅土,侈于一时,此尸祝而彼俎豆,庙食遍于天下。试从贼臣以问厂臣,能无颜愧心乎?”[73]

皇帝朱由检对这两名官员的奏疏并不满意,不痛不痒地批示:“崔呈秀已有旨了,厂臣魏忠贤事,各官不必牵扯。”[74]在众多奏疏中,唯独对于嘉兴府海盐县贡生钱嘉徵的奏疏比较满意。此疏题为“请清宫府之禁,以肃中兴之治,以培三百年士气”,揭发魏忠贤十大罪状:并帝、蔑后、弄兵、无二祖列宗、克剥藩封、无圣、滥爵、掩边功、朘民、通关节。这篇奏疏行文纵横恣睢鞭辟入里,它的作者钱嘉徵,字孚于,海盐人,天启元年顺天乡试,以国子监生中副榜。这样一名默默无闻之辈抨击魏忠贤,被后人视为豪杰之举,成为魏忠贤倒台的一个转折点——“自是言者相继而起,元恶乃除”。朱彝尊赞扬道:“孚于以秋试留国门,首上书论魏忠贤十大罪。自汉东京、宋南渡诸太学生后,久无此风节矣。或劝其勿上,孚于慷慨言曰:‘虎狼食人,徒手亦当搏之。举朝不言,而草莽言之,以为忠臣义士之倡,虽死何憾。’自是言者相继而起,元恶乃除,信豪杰之士也。”[75]我们不妨认真阅读这位草莽豪杰的文章吧:

切见权奸肘腋,道路寒心,如东厂太监魏忠贤,可容一日逭四凶之诛,窜魑魅之投畀哉?

一曰并帝。夫大行皇帝龙飞在御,天无二日,而阿附诸臣,凡有封章必先关白忠贤,至颂夸功德,必以上配先帝,及奉俞旨,必曰朕与厂臣。从来有此奏体否?此滔天之罪一也。

二曰蔑后。夫大行皇帝之中宫,天下臣民之母后也。皇亲张国纪未罹不赦之条,闻先帝令忠贤宣皇后,而忠贤灭旨不传,致皇后当先帝御前折逆权奸,遂罗织皇亲多方,欲致之死。赖先帝仁明,只膺薄谴,不然,几危中宫。滔天之罪二也。

三曰弄兵。祖宗朝不闻有内操之制,忠贤外胁臣民,内逼宫闱,操刀割刃,炮石雷击,谋图不轨。赖九庙有灵,潜消睥睨。滔天之罪三也。

四曰无二祖列宗。伏读高皇帝垂训,中涓不许干预国政,盖鉴前代之失,垂后来之戒,至法程也。乃忠贤军国重事一手障天,立仗之马必叱,吠尧之犬必庸,屠毒缙绅,株连士类。凡钱谷衙门、边腹重地、漕运咽喉,多置腹心,意欲何为?滔天之罪四也。

五曰克剥藩封。夫桐封大典皆金枝玉叶,自宜从厚,以体祖宗之心,以光先帝孝治者也。今三藩一时之国,其庄田赐赉合三藩不及福藩之一,而忠贤封公侯伯之田土,拣选膏腴不下万顷。是祖宗本支百世之亲,反不若一豪悍之家奴。滔天之罪五也。

六曰无圣。夫至圣先师为万世名教,主配天而享太牢,虽历代帝王践祚,必先躬亲释奠。忠贤何人,而敢建祠太学之侧?实逼处此以刀锯之余孽,而拟洙泗之俎豆。八月二十一日陆万龄等起工营祠,而先帝遽以次日傧天,亦可为凛凛矣。滔天之罪六也。

七曰滥爵。夫非军功不侯,古制凛然。祖宗册封公者,除魏国、定国、英国、黔国、成国外,虽开平伟迹,亦止封侯。今忠贤竭天下物力佐成三殿工,至激变江南,几成斩木揭竿,损朝廷威望。而公然袭上公之封,不知省。滔天之罪七也。

八曰掩边功。自奴酋犯顺以来,堕名城,俘士女,杀大将,神人共愤。今未恢尺寸地,即锦宁之捷,差强人意。袁崇焕舒十年未雪之愤,而忠贤虚冒边功,封公封侯封伯。假使辽阳、广宁、开铁复归版籍,又何以酬忠贤功乎?且文武诸臣出死力以捍国,忠贤居樽俎以冒赏,致豪杰短气。滔天之罪八也。

九曰朘民。夫国课岁额不过四百九十万,况经连年水旱,东西交讧,或流离,或哨聚,以致仰屋司农泣告水府。而天下之请建祠百余所,计一所之费不下三万金,是岂四民所乐输,皆阿附之奸挨门敲剥而出之者……滔天之罪九也。

十曰通同关节。设科取士而揭榜在二十六,拆卷在二十四日,为忠贤所私者贴出三名,复上贤书,夤缘要结,不可胜数。此下第之刘蒉吁天叩阍,冀援祖宗朝考官刘三吾等故事,翘首皇上覆试,而逡巡踌蹰者。滔天之罪十也。

凡此十恶,有一于此,骈首夷族,况种种无法无天。社佣灶养,叨世袭于皇家;干儿荫子,滥襟裾于绅族……试询忠贤,弥留之旨何人伪传,大府之藏何故若扫?[76]

因此,钱嘉徵请求皇上将魏忠贤交付法司明正典刑,以雪天下之愤,以彰正始之治。

皇帝朱由检对这本奏疏颇为欣赏,认为向魏忠贤摊牌的时机到了,命他听内侍朗读钱嘉徵的疏文。[77]内侍用尖细嗓音读出来的每一句话,都直刺魏忠贤的要害,令他惊慌失措,汗流浃背。奇怪的是,皇帝对于钱嘉徵奏疏的批示,竟然是一如既往的调子:“魏忠贤事体,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书生不谙规矩,本当重处,姑饶一遭。”[78]这显然是引而不发的策略,所谓“廷臣自有公论”,意在借助舆论的强大压力,迫使忐忑不安的魏忠贤自己表态。

史躬盛,浙江湖州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首辅周延儒同乡,曾受周延儒所托罗织黄宗昌罪名,致使不愿代办的继任知县崔泌之下狱。

果然,群臣的“公论”接二连三而来,锋芒毕露,主张立即将魏忠贤明正典刑。刑部员外郎史躬盛的奏疏题为“直发欺君误国之奸,恳祈速正典刑,以光圣治”。其中写道:“切惟上所驭下者权,权不容轻假;下所自安者分,分不可僭逾。盖自忠贤以阉宦窃国柄,而朝野并归决裂。”史躬盛用五句话来形容“朝野并归决裂”的状况:

——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矣;

——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矣;

——举天下之官方紊乱尽矣;

——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矣;

——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矣。

然后逐条予以解释:

何谓澌灭廉耻?夫赏足劝善,罚足惩贪,则廉耻生。夫既羶其途以为招,复严其绳以钳吓,彼以羽毛疮疴,供倏喜倏怒之资,人遂奴颜婢膝,效趋荣避祸之计。试想今日之官僚行径,其昼可告妻子,夜不愧衾影者,曾几人几事也!宁复有廉耻耶?

何谓剥削元气?国之有才品,其原委则祖宗培植之,起家则科名策励之,其入仕路也,则爵禄功名鼓舞之。况国家功令考核,年例森然,或降或推,亦宜还以应得之名目。乃魏忠贤意少不合,概曰久依门户,削职为民,追夺诰命。问其门户者何人,所依者何事?无论旁观骇然,即身受削夺者亦莫不自讶其无因。此不过悬坐之题,陷人之局也。致令孝子伤心,劳臣丧气,而宁复有元气耶?

何谓紊乱官常?臣该《会典》嘉靖十年准兵部官推曾按边邮练军务,或曾任兵备等官有将略才望者,疏请简用。彼(崔)呈秀有一相合者否?以一听勘之台臣骤躐崇阶于司马,至母死半年仍恋鹰犬于权门,任逍遥于蟒玉,笑骂由人,禽行自认,长安三尺儿童谁不掩口而笑……且令一部缙绅几成戏局。滥觞至此,良由忠贤欲自为地,假朝廷之名器,借破例之私恩,成其僭逾之志。试问忠贤有何开国元勋,乘先帝大渐之时,急急分茅胙土,券荫列侯。列圣章程委之无用,而官方宁不陨越耶?

何谓鱼肉生灵?国家设三法司以惩不轨,古之帝王必于万死之中求一生之路。乃忠贤则有异焉,广布缉番托名访缉,彼贪功图利者捉影捕风,迨至参进刑部,而苦拷之下罗织既成,肢体残极矣。大工兴建以来,财用万分告匮,加派不已,继之搜括,搜括不已而通融事例。小民剜肉医疮,当事捉襟露肘,亦自夸功尸祝……自有忠贤以来,而数百年整齐之世界,翻为混浊之世界,真天下万世之罪人也!

这篇奏疏对魏忠贤的批判,鞭辟入里,皇帝的批示竟然是寥寥七字:“魏忠贤已有旨了。”[79]

吴弘业,云南河阳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崇祯初年,任礼科都给事中,上《权奸去国疏》弹劾魏忠贤一党,因病归乡。

礼科都给事中吴弘业的奏疏题为“权奸既去,公论渐伸,更祈圣明澄清仕路,以增新政之光”。一则说:“大行皇帝以冲龄践祚,一切机务独任厂臣魏忠贤,而威福渐以下移。忠贤又偏听一(崔)呈秀,而是非惟其倒置,致今朝纲不砺,廉耻不惜,窃八柄以饵人,营三窟以谋利。”再则说:“独有一无骨大臣如冢臣周应秋者,即为呈秀作买卖之人也,弹射纷纭,褎如充耳。秉铨以来,非呈秀欲用之人,一推不得,三四人七八人而亦不得。”三则说:“今天下众怨所归,谓拆毁民居,败坏公所,逼处陵寝孔庙,而大干公牍者,非创建生祠耶?向谁首先献谀作此厉阶者,非南京兵部右侍郎原任浙江抚潘汝桢耶?”四则说:“科场试卷弊端皆礼部与职科覆阅之责也。先是顺天场事揭晓后,人言啧啧,谓崔呈秀之子崔铎只三篇半文字,已贴而复中,心甚讶之。”[80]

潘汝桢,安庆桐城人,万历二十九年进士。为魏忠贤建生祠的始作俑者。崇祯帝即位后整肃阉党,以魏忠贤党羽充军。

这篇奏疏并无新意,皇帝朱由检的批示却分外认真:“所奏崔呈秀事情,着九卿科道从公会勘具奏。其子崔铎着覆试定夺。潘汝桢首倡生祠献媚,显是患失鄙夫,着行削籍,追夺诰命,以为佞臣之戒。其各处生祠,抚按尽行拆毁,变价解京助边。魏忠贤已有旨了。”[81]这是朱由检即位以来对于阉党最为明确的表态,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要有关部门审查崔呈秀,二是潘汝桢罢官削籍,三是拆毁各处魏忠贤生祠。尤其令人关注的是“魏忠贤已有旨了”七个字,此前对于钱嘉徵奏疏的批示,说到“魏忠贤事体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什么“独断”没有明说;对于史躬盛奏疏的批示已经说过“魏忠贤已有旨了”,究竟是何“旨”,颇费猜测。对于魏忠贤而言,这七个字无疑是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剑,性命交关!

一向专横跋扈的魏忠贤顿时失魂落魄,急忙去找他的密友,当今皇上的亲信太监、先前的信王府太监徐应元,打探消息,商量对策。这个昔日不可一世的大人物,此时低声下气地与徐应元称兄道弟,送给他大批珍珠宝贝,请求他从中斡旋。徐应元给他出了个主意:辞去东厂总督之职,暂避锋芒。[82]十月二十九日,魏忠贤正式向皇帝提交辞呈,理由是“衰病难堪”,不能继续担当重任。皇帝朱由检立即予以批准,措辞十分委婉:“尔奉祀先帝,历练有年,殿工边务多方拮据,剔奸厘弊,夙著勤劳,朕所鉴知。有旨慰留,乃屡疏引疾求去,情词恳切,至义不可强,准回私宅调理,以成尔恬退之美。”[83]魏忠贤又请求收回“世爵成命”,皇帝降旨:“尔奉祀先帝,爵赏优隆,今退归私宅,控辞三爵,具见诚恳,准改公为锦衣卫指挥使,侯改指挥同知,伯改指挥佥事。”[84]魏忠贤原以为皇上或许会温旨挽留,没有想到那么干脆:“许太监魏忠贤引疾辞爵!”[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