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魏忠贤悬梁自尽
朱长祚,大约活动于天启、崇祯年间。所著《玉镜新谭》描写魏党作乱及败亡经过。
皇帝得知魏忠贤辞职的主意是他身边的太监徐应元出的点子,勃然大怒,一面斥责徐应元,把他贬到显陵当差;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十一月初一日作出勒令魏忠贤到凤阳祖陵司香的谕旨,[86]粉碎了魏忠贤继续留在宫中徐图进取的幻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魏忠贤这个政治暴发户在离京时,依然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俨然昔日九千岁模样,卫队亲信前呼后拥,平日豢养的私家武士押着装满金银珠宝的四十辆大车,呼啸而去,给人意气扬扬雄心未已的印象。官员刘应遇向皇帝揭发:“(魏忠贤)籍没既尽,自当还之大内。但凤阳蒙遣之日,尚买布袋千余,所装何物?南来商民见其车载百辆,骡载千骑,此非内帑积贮,亦民间膏血乎!闻忠贤欲归河间,彼造有砖城万雉,第宅连云,恐以饱飏之鹰,为负隅之虎,是以重资借寇者也。”[87]朱长祚说:“慨自逆珰事败而伏国宪也,犹荷圣明宽厚,姑置凤阳。然怙恶不悛,仍悻悻就道,拥护几及千人,皆素所蓄壮士,身佩短兵,满载金珠奇玩四十辆,骡马数百骑,意气扬扬,雄心未已。”[88]
这一消息传入宫中,激怒了皇帝。十一月初四日,他向兵部发出谕旨,严厉谴责魏忠贤:“朕御极以来,深思治理国事。有逆恶魏忠贤擅窃国柄,妒盗内帑,诬陷忠直,草菅多命,狠如狼虎。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从轻处,降发凤阳。岂巨恶不思自改,辄敢将畜亡命之徒,身带凶器不胜其数,齐拥随行,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处交割明白,至经过地方着各该抚按官等多拨官兵,沿途护送。所有跟从群奸即就擒拿具奏,勿得纵容遗患。若有疏虞,责有攸归。尔兵部马上差官夜传示各该衙门,特谕。”[89]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兼工科都给事中郭兴言上疏,题为“君侧之巨奸虽除,祖宗之大法未正,谨再悉罪状,以祈圣断”,历数魏忠贤之罪当立即处死的五条理由:一、忠贤修怨,以缙绅以攻缙绅,大权一入,牢不可出,中官擅预国政;二、非军功擅荫公侯伯爵;三、欲杀皇亲张国纪;四、皇亲李承恩乃世宗宁典公主驸马李和之子,袭锦衣卫加升都督,无大罪过,只因得罪魏忠贤而冤死;五、耿如杞、胡士容不拜生祠,置之大辟。皇帝批示:“所列忠贤五罪,甚快人心,堪称权奸铁案。”[90]随即向礼部发出圣旨:“原封成妃李氏,因逆党魏忠贤窃弄国柄,矫旨革夺,衔冤未雪。朕思皇兄在天之灵,仍复成妃。”又向文书房发去圣旨:“籍没犯人魏忠贤及客氏家私,着秉笔太监张邦纪等跟同厂卫及五城御史等官打点,勿得隐匿。”向兵部发去圣谕,将魏忠贤派往各处的镇守太监全部撤回,“谕到之日,各内臣即着作速驰驿回京,将原领在官器械、马匹如数并交与督抚官,分给诸将以备战守”。[91]这些谕旨,既是表明态度,又是防范不测,保证惩处魏忠贤不致引出意外。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皇帝向锦衣卫发去圣谕,历数魏忠贤的种种罪行,表明严加惩处的决心:
朕闻之除恶务尽,御世之大权,人臣无将有位之炯戒。我国家明悬三尺,严绳大憝,典至重也。朕览诸臣屡疏陈列逆恶魏忠贤滔天罪状,具已洞悉。切思先帝以左右微劳,稍加恩宠,忠贤不思尽忠报国,以酬隆遇,专一逞私植党,怙恶作奸,盗弄国柄,擅作威福,难以枚举。略举数者:
将皇兄怀宁公主生母成妃李氏,假旨革夺,致令含冤未雪;
威迫已封裕妃张氏,虽死九泉,其目未瞑;
擅将敢谏忠贞之臣罗织削夺,惨毒备至,又复串同腹心酷刑严拷,诬捏赃私,立毙多命;
他若蹇谔痛于杖下,柔良苦于立枷,臣民重足,道路以目,而奸恶身受三等爵崇五等,人臣未有之荣;
通同客氏,表里为奸,当先帝弥留之时,犹复加恩晋秩,竟无纪极。
今赖祖宗在天之灵,海内苍赤有幸,天厌巨恶,神夺其魄,二犯罪案次第毕露。朕思忠贤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库储传国珍奇珠宝金银等物,朋党盗窃,几至一空。何物神奸大胆乃尔!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即将二犯家产,着锦衣卫会同五城及缉事衙门,亲诣住所,一应家私、庄田及违禁等物,尽数籍没入官,逐件从实开具来看。其原籍违制服舍等项着落,有司亲查的确具奏。如有隐匿蒙蔽等情,许据实纠参,一并连坐,亦不得株连无辜。其冒滥弟侄亲属,俱发烟瘴地方永远充军。
呜呼!大奸脱距,国典用彰,自罹上辟,情罪允孚。[92]
殊不知,发出这道圣谕时,魏忠贤已经一命呜呼了。
且说魏忠贤经由良乡、涿州、新城、雄县、任丘、河间、献县,于十一月初六日抵达阜城县南关,找了个旅舍宿夜。这时他已获悉,皇帝派来逮捕他的官旗,正在赶来的途中,料想此去必无生还可能,顿时惶惶然不知所措,长叹僵卧。左思右想,与其扭解回京领受极刑,还不如自寻了断。半夜起身,解下裤带,悬梁自尽。他的贴身随从李朝钦梦中惊醒,看到主子已死,随即上吊殉葬。
隔了几个时辰,家丁听不到房中动静,开门一看,两人早已气绝僵硬,急忙报告知县衙门。消息传出,远近为之震动,看热闹的,浑水摸鱼的,拥挤杂沓,四十辆大车的行李大多在混乱中散失。树倒猢狲散,随从人员害怕当作“跟从群奸”捉拿归案,纷纷四出逃亡。朱长祚描述当时的情形颇为生动:“行至阜丘,就旅舍宿,忽有心腹密传杨通政上言云云,旦夕祸且不测矣。于是忠贤长叹僵卧,戒左右歇息,明日早行。听壁厢人静,夜半自起,随解所系之带,悬于梁上。其所亲爱小中贵李朝钦,梦中惊起,亦自经。逾时,家丁六十儿不闻其声息,启户视之,二人皆气绝矣。急报县尹,震动一方,观者杂沓,行李散失,舆从逸去。”[93]
据说,魏忠贤自缢那天晚上,有一个北京来的白姓书生,在旅店外面唱一首《挂枝儿》小曲,为他催命: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绸。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还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鼓四敲,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冷,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94]
计六奇,常州无锡人,明末清初史家。顺治年间两应乡试不第,从此放弃仕途。著有《明季北略》《明季南略》《南京纪略》等。
计六奇记录这首《挂枝儿》小曲,随后评论道:“时白某在外厢唱彻五更,形其昔时豪势,今日凄凉,言言讥刺。忠贤闻之益凄闷,遂与李朝钦缢死。”[95]
十一月十九日,魏忠贤自缢身死的消息才传到紫禁城。直隶巡按卓迈向皇帝报告:“魏忠贤同李朝钦于十一月初六日缢于阜城县店主家,相验是实。”[96]
负责前去逮捕的锦衣卫千户吴国安,赶到阜城县时,魏忠贤早已死了,立即上报朝廷,皇帝批示:“逆恶魏忠贤及李朝钦缢死既真,该县相视明白,姑与掩埋。其行李解河间府,同籍没家产一并具奏。随押内官唐昇,着解来司礼监究问。家人六十儿、店主、骡夫审无别情,即与释放。”[97]保定巡抚张凤翼负有地方之责,前往实地察看后报告了详情,皇帝再次批示:“魏忠贤、李朝钦缢死既真,姑着相埋。其行李,该地方官公同查点,与他见搜赃物进奏。”[98]
张凤翼,山西代州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天启六年巡抚保定。崇祯三年任兵部尚书,崇祯九年清兵进逼北京,张凤翼怯不敢战,日服大黄,病卒于行营。
崇祯元年二月十一日,巡按卓迈等官遵照皇帝圣旨,“将逆贤原尸磔之,枭首于河间府西门之内”[99]。开棺戮尸时,李朝钦尸体已经腐烂仅存残骨一具;魏忠贤尸体不化,似乎是在等待“天刑行戮”,随即寸磔于市。[100]
魏忠贤这个河间府肃宁县的市井无赖,荣耀了一阵之后,居然死在老家南面数十里的阜城县,是他自己始料不及的。正如民间俗语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统统都报。
这当然是一种规律。但是,要和这种人较量,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稳操胜券的。此前几年,试图扳倒他的正人君子,无不死在他的手下。真是应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老话。崇祯皇帝朱由检深知其中三昧,不急于求成,先是大智若愚,顾左右而言他,等待时机成熟,一举发力,罢官、遣戍、抄家,直至置之死地。这不仅需要地位与权力,更需要胆识、魄力与韬略。在同魏忠贤较量中,朱由检确实不同凡响。明末清初知名人士对此无不一唱三叹,各有精彩至极的评论。
夏允彝说:“烈皇帝不动声色,逐元凶,处奸党,宗社再安,旁无一人之助,而神明自运。较之世宗之中兴为更难矣。时在朝者皆魏党,莫能发其奸。杨维垣实首纠(崔)呈秀,始自相携贰。然于珰仍不敢致讯也。陆澄源、钱元悫乃直指珰罪,至钱嘉徵所言十大罪,乃详尽。珰不胜愤,哭诉于上,愈触上怒,始放之出。至中途,言者益甚,珰知上必重处之,遂自缢于旅店中。”[101]
谈迁对此击节赞叹:“逆阉在于肘腋,若急霆迅雷以处之,事或叵测,唯探骊如睡,市虎不惊,彼志渐安,疑忌稍泯,思长保郿坞,当不失为富家翁。始出之外宅,寻置中都(凤阳),纡徐容与,然后司寇操三尺以律之。”[102]
文秉也有不俗的看法:“上既登极,所以优容客魏者一如熹庙,而信邸承奉尽易以新衔,入内供事。后将李朝钦、裴有声、王秉恭、吴光成、谭敬、裴芳等,次第准其乞休,逆贤羽翼剪除一空,复散遣内丁,方始谪逐逆贤。肘腋巨奸,不动声色,潜移默夺。非天纵英武,何以有此?”[103]
他们的评论并没有夸张失实。即位还不到三个月,朱由检就如此干净利落除掉了魏忠贤这个肘腋巨奸,与列祖列宗相比,确实不同凡响,勇气胆略与权谋术数兼而有之,或许前者更为重要。
魏忠贤生前倒行逆施,残害忠良,人们对他恨之入骨。他死后,民众的愤恨之情喷薄而出,其中一个表征便是以魏忠贤为题材的文学作品纷纷问世。最早的是《警世阴阳梦》,从题为“戊辰六月砚山樵元九题于独醒轩”的序言看来,此书出版于崇祯元年六月,距离魏忠贤之死仅仅半年,反应不可谓不快。继之而来的有《峥霄馆评定新镌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八卷,《皇明中兴圣烈传》五卷,《新镌魏监磨忠记》二卷等。与此相呼应,纪实性的史著也陆续出现,为惨遭魏忠贤迫害的仁人志士鸣冤昭雪,例如《玉镜新谭》《杨大洪先生忠烈实录》《周吏部纪事》等,都在崇祯年间广为流传。[104]《玉镜新谭》史料翔实,笔底洋溢感情,他写到魏忠贤寸磔后,评论道:“逆珰已矣,富贵其可久享乎?奸雄其可长保乎?今日再能威劫海内乎?死后可免千秋遗臭乎?果忠乎?果贤乎?何以见先帝乎?何以对诸忠臣烈士乎?以三尺绳而能饶汝寸磔乎?我以草莽中人,不能效杨(涟)都宪之论汝于凶锋烈焰之时,而骂汝于千刀万剐之后,我亦自愧矣,第编此帙以昭万恶,供世之笑骂云尔。”[105]一连串责问,咄咄逼人,气势凌厉,蓄积已久的怨气喷涌而出,痛快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