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文体特征与审美趣味
宋词能成为一代文学的代表,也与词这种文体特征息息相关,也就是说词的文体特征,最能表现宋代的社会生活,最能满足宋人的精神需求,最能吻合宋人的审美趣味——它既是宋代文化的产儿,也是宋代文化的代表。
词的文体特征是什么呢?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要眇宜修”出于《楚辞·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要眇”即精致微妙或美丽优雅的样子,“宜修”是说精致修饰得恰到好处,或者说,它是指一种由于修饰而显得极其精致的美。王国维这段话大意是说,词的文体风格微妙精致、优雅新巧,它的风格是优美而不是壮美。它能表现诗所不能表现的东西,但不能抒写诗所能抒写的东西,诗的意境宏阔,词的韵味悠长。
这一特点与词的音乐性息息相关。中国古代诗歌与音乐的关系一直十分密切,《诗经》、汉乐府和词都与音乐相关。和《诗经》相配的音乐,有风、雅、颂,后世把《诗经》中的风、雅、颂统称为雅乐。汉乐府自然也是入乐歌唱的,和汉乐府相配的乐叫清乐(也叫清商乐);原先歌唱的音乐,或逐渐消亡,或逐渐演变,而配乐演唱的歌词,便成了只能诵读的案头文学。部分《楚辞》也是入乐歌唱的,譬如屈原的《九歌》。《诗经》《楚辞》这些作品,到汉代能唱的人极少,汉乐府到了南北朝情况也一样,它们都不再是演唱的歌词,而成了阅读的文学。魏晋南北朝和唐代诗人的乐府诗,其实大多是不能入乐歌唱的徒诗。和唐宋词相配的音乐就是我们接下来讲的燕乐。
到了唐代,古乐更没有人能演奏,即使有人演奏也很少有人欣赏,如刘长卿的《听弹琴》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在盛唐时期,“古调”既没有多少人爱,也基本找不到人弹。这时候,从西域传入的“胡乐”与汉族原来的清商乐融合,形成了一种新型的音乐形式——“燕乐”或“宴乐”。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所说:“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宴乐。”燕乐现在已经完全失传,姜夔留下了十七首词的乐谱,但迄今没有人能破译出来。
燕乐成于隋而盛于唐,推动燕乐繁荣和普及的重要人物是唐玄宗,这位酷爱并精通音乐的皇帝,在宫中设置了蓄有数百名乐工的大型乐团——梨园。梨园弟子中有许多著名音乐家、歌唱家、演奏家,如杜甫《江南逢李龟年》一诗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京城培养的许多音乐爱好者,也促进了燕乐的广泛流行。这种新型音乐有舞曲和歌曲,歌曲的歌词当时叫“曲子词”,“曲子词”就是词的雏形。燕乐中有些曲调的曲拍声调与五言、七言绝句相合,这些五言、七言绝句直接就可以入乐歌唱,如《旗亭画壁》故事中的“寒雨连江夜入吴”(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哭单父梁九少府》,原诗为长篇五古,为了歌唱截取四句)、“奉帚平明金殿开”(王昌龄《长信秋词五首》其三)、“黄河远上白云间”(王之涣《凉州词二首》其一)。但大多数情况下,直接以诗入曲很难演唱,必须加入和声和泛声才能合拍,像广为传唱的《阳关三叠》也得破句。民间早已开始因声填词,中唐以后文人也开始按乐曲填词,如白居易的《忆江南》之类。
词与《诗经》、汉乐府的区别,一是它们各自所配的音乐不同,也就是前面谈到的雅乐、清乐和燕乐。二是它们创作过程不同,《诗经》和汉乐府是先有词,然后再根据词来谱曲,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依词谱曲”;而词则是“依曲填词”,先有固定的曲谱,再根据曲谱来填词,所以很少说“写词”,而是说“填词”。“填词”可按乐章分阕(又叫“遍”“片”)的数目,按曲拍定句的长短,按乐声选字的平仄,这就形成了一种不同于诗的长短句体裁。如从上下片换头或不换头,就能判断这首词乐章的特点。如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纤云弄巧》)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满庭芳·山抹微云》)
上片、下片开头两句,句式不变叫“不换头”,如前一首上片“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与下片“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句式和字数都一样,这就是“不换头”,不换头表明上下乐章完全一样。上片、下片开头的两句,句式变了就叫“换头”,如后一首上片开头“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下片开头“销魂。当此际”,句式和字数都不同,换头则说明上下乐章有变化。
由于词是入乐歌唱的歌词,所以又叫“曲子词”,如敦煌词就叫《敦煌曲子词集》;由于曲子词必须入乐歌唱,所以又叫“乐府”,如苏东坡的词集就叫《东坡乐府》;由于它的句式长短不齐,所以又叫“长短句”,如辛弃疾的词集就叫《稼轩长短句》。
另外,小令、中调、长调的区别是什么呢?原来的小令、中调、长调大家一看就知道,主要区别是音乐的长短。
后来音乐都消亡了,后世又是如何划分小令、中调、长调呢?清代学者都是按字数来划分的,有的说60字以内,包括60字是小令;从61字到90字之间是中调;90字以上是长调,长调又叫慢词。有的说59字以下,包括59字的是小令;从60字到89字之间属中调;90字以上就属长调。其实,这两种划分都依据字数,二者只有一个字的差别,二者都没有什么根据,大家选任何一种都行。小令都只有一阕(片),中调通常是二阕(片),长调有二、三、四阕(片)不等。
据《旧唐书·温庭筠传》,晚唐五代词人“逐管弦之音,为侧艳之词”,题材不外乎男欢女爱,词境只限于闺阁园亭,词风因而也婉约细腻。词的长短句式、音调节拍以及配乐可歌的特性,使它长于表现一种婉约细腻的女性美,即使是后来苏、辛的豪放词,也必须于豪宕之中蕴韶秀,刚健之中显婀娜,如果只一味刚健和豪放,那词不是近于叫嚣,就是失之浅露。如果一味粗犷,一味豪放,他们的词就不应再叫“词”了。
说白了,词作为一种文体的审美特征是婉约的女性美,细腻柔婉是它的正宗,刚健豪放是它的变调。连“苏门”的陈师道都认为子瞻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清代四库馆臣同样认为:“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苏轼词虽不可说它不工,但“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大家看看《宋词三百首》,收录婉约词代表人物周邦彦的词是苏东坡词的两倍多。
晚唐五代和北宋前期的词人,对词的体认也印证了词这种特性,如五代欧阳炯的《花间集序》说:“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由此可以看到,晚唐五代文人词大多是写给歌伎舞女们唱的,使她们更加妖娆可爱,更加性感动人。欧阳修在《采桑子》词序中也说,自己填词不过是“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
燕乐的娱乐特性决定了词的内容和风格:内容大多为儿女之情,手法大多委婉深曲,情调大多柔媚轻艳,语言也大多凝练精巧。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豪迈激昂的英雄浩气、金戈铁马的战场厮杀,基本不能在词中得到表现,因为这些东西在柔美的乐曲中没有办法歌唱。苏轼以后才有所变化,后面我会讲到。
细腻柔婉这一文体特征,与宋人内向敏感的精神状态,与他们雅致精微的审美趣味,构成了高度的和谐,如张先的《青门引·春思》: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暖”而说“乍”,“冷”而言“轻”,风吹角响以“醒”字来形容,体物既微妙,下字更精细,抒情也含蓄有味。这首词以纤柔清丽的词风,表现词人细腻幽微的感受,它们在艺术上堪称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