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士风与词风
唐朝伴随着开国而开边,向四周延伸自己的版图,宋朝开国版图不仅没有向外扩张,北方的地盘反而向内收缩。另外,与盛唐时期的开朗张扬不同,士人的精神世界在宋代变为内敛退缩。
盛唐时期,“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高适《燕歌行》),且不说李白夸耀自己“杀人红尘中”“杀人都市中”,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王维,也高喊“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少年行四首》其二)。宋代文人完全没有这般豪雄粗犷,他们的心胸也没有唐人那般阔大,器宇也没有唐人那般轩昂,气势当然更没有唐人那般豪迈,他们逐渐变得内向、细腻、敏感,少数文人甚至有点狭隘、萎靡和颓唐。
有的读者可能会问,岳飞不是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不是也喊出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满江红·写怀》)吗?盛唐诗人“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是开疆拓土的进军号角,而岳飞“踏破贺兰山缺”的“壮志”,是敌人兵临城下的哀歌。
宋代的文化总体上呈现出一种精致、优雅而又细腻的特点,宋代文人具有极其雅致的审美趣味、极其深厚的文化素养、极其渊博的书本知识,可同时又具有极强的幻灭感,似乎总有一种打不起精神的倦怠意味,即使旷达如苏东坡,即使刚正如范仲淹,即使富贵如晏殊,在词中也常表现出幻灭、颓唐、倦怠的情绪,表现一些优美、精巧的境界:
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又如晏殊《浣溪沙》二首: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一生安享尊荣富贵,是当时所有男人都艳羡的“太平宰相”,可他仍然深感“无可奈何”,致慨于“落花伤春”,徘徊于“小园香径”,乍读这两首词还会误以为作者是多愁善感的伤春少女。
超脱旷达的苏轼更在诗词中常说“古今如梦”“君臣一梦”“人间如梦”“未转头时皆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平山堂》)
再看看苏轼那首豪放词的代表作《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一起笔“大江东去”,笔力真是一泻千里,“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那气势更是山呼海啸,词体中难得见到这种排山倒海的气概。可是下阕结尾时突然笔头一转:“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至此我们才明白,什么“一时多少豪杰”,什么“雄姿英发”,原来都是在“遥想公瑾当年”,至于他自己却是“早生华发”,面对这一切不由得生出“人生如梦”的喟叹。
那位落魄潦倒的柳永更是一副嬉皮士的样子,如《鹤冲天·黄金榜上》: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宋代的士风深刻影响到宋代的词风,宋代词风以委婉细腻为主要特色,雄强豪放的词风十分少见。即使在苏东坡和辛弃疾的词集中,数量上也仍然以婉约词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