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清朝应试、出仕,而主要生活于康熙、雍正时期的诗人,较早的有所谓“南施北宋”两家。施指施闰章,宋指宋琬。王士禛说:“康熙以来诗人,无出南施北宋之右。”施的五言诗,“温柔敦厚,一唱三叹,有风人之旨。”宋“浙江后诗颇拟放翁;五古时闯韩杜之奥。”(《池北偶谈》)沈德潜说:“南施北宋,故应抗行。就两家论之:宋以雄健磊落胜;施以温柔敦厚胜,又各自擅场。”(《清诗别裁》)施闰章诗学王孟韦柳,追求温粹冲和的风格,故最工五言律;他也写了一些反映社会现实的乐府歌行。宋琬诗学杜韩及陆游,又遭遇困厄,愤激不平,故多雄伟亢厉之音,实际上以七言诗及歌行为胜。
“南施北宋”还不是这时期的第一流的诗人。这时期的第一流的诗人,首先要推王士禛。王氏的七言近体和吴伟业的七言歌行,是清诗中最为独擅胜场和影响最大的作品。王氏论诗,推崇司空图《诗品》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和严羽《沧浪诗话》的“妙悟”、“兴趣”及“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说;标举“神韵”,理论上自成一派。创作实践也相当成功,领袖诗坛数十年。《四库提要》说:“宋诗质直,流为有韵之语录;元诗缛艳,流为对句之小词。”士禛以“清新俊逸”之才,转移清初“谈诗竞尚宋元”的风气。但又认为他“所称者盛唐,而古体惟崇王孟,上及谢朓而止”,“近体多近钱郎,上及李颀而止”;“律以杜甫之忠厚缠绵,沉郁顿挫,则有浮声切响之异”。杨绳武为王氏写的《神道碑》则说:“公之诗笼盖百家,尽括千载,自汉魏六朝以及唐宋元明人,无不咀其精华,探其堂奥,而尤浸淫于陶孟王韦诸公,有以得其象外之象,意外之神,不雕饰而工,不锤铸而炼。极沉郁排奡之气,而弥近自然;尽镵刻绚烂之奇,而不由人力。”褒贬颇有不同。王氏处在清朝统治巩固、表面承平的时期,政治条件不容许他走杜甫的大力揭露现实、批判现实的道路,模山范水、咏古咏物等正是他最常写的题材。风格上当然不同于杜甫的“忠厚缠绵,沉郁顿挫”,但他入蜀以后刻画山水的诗篇,功力亦有得于杜诗;他的诗得力最深的是王孟一派,但确实对古代大名家,都下过“咀其精华,探其堂奥”的功夫。“沉郁排奡”非所长;但“象外之象,意外之神”确有所擅,近体绝非钱起、郎士元、李颀等人所能限制。他的诗的妙处,在善于融情入景,好整以暇,惨淡经营而出之以平易,涵情绵邈而出之以纡徐;加以音节清远跌宕,意味悠然,故觉神韵卓绝。宋琬说他“绝代销魂王阮亭”,赞美他独擅的一面;袁枚说他“一代正宗才力薄”,则指出他的不足之处。
和王士禛齐名的朱彝尊,诗早期学八代,中期学盛唐,晚期趋于平易。《四库提要》评他:“至其中岁以还,则学问愈博,风骨愈壮,长篇险韵,出奇无穷。赵执信《谈龙录》论国朝之诗,以彝尊及士禛为大家,谓‘王之才高,而学足以副之;朱之学博,而才足以运之。’及论其得失,则曰:‘朱贪多,王爱好。’亦公论也。”朱诗功力不下于王,中期不乏格律工整、闳中肆外的作品;但在迈越故步、独创新貌方面,终不如王。
这时期的诗人,还有尤侗、彭孙遹、梁佩兰、宋荦、吴雯、洪昇等人,诗以疏畅和隽胜;有陈维崧、吴兆骞、田雯、张笃庆等人,诗以豪迈藻丽胜。比较著名的,又有赵执信。赵是王士禛的从甥婿,但论诗的旨趣与王不同,所著《谈龙录》,对王颇有讥贬。他于诗颇自负,求去浮靡,力追峭刻,但酝酿不深,情韵较逊,成就不及王。他的诗如《甿入城行》写农民对官府的反抗,却是很值得重视的。
可以和王士禛并称为这时期的第一流的诗人,应推查慎行。查氏得力于苏轼、陆游最深,用笔沉着,运思刻入,发扬了宋诗的艺术技巧,是清初学宋诗成就最大的一人。他的诗又讲究音节色泽,兼得唐诗的好处,没有一般宋诗缺乏情韵的毛病,他又可以说是康、雍时出入唐宋、刻意创新的成就最大的诗人。王士禛为他早年的诗集作序,即说:“以近体论,剑南奇创之才,夏重(查氏的字)或逊其雄;夏重绵至之思,剑南亦未之过,当与古人争胜毫厘。”古体“夏重丽藻络绎,宫商抗坠,往往有元遗山、陈后山风。”赵翼《瓯北诗话》更说:“故吴梅村后欲举一家列唐宋诸公之后者,实难其人。惟初白(查氏的号)才气开展,工力纯熟,鄙意欲以继诸贤之后。”“初白近体诗最擅长,放翁以后,未有能继之者。当其年少气锐,从军黔楚,有江山戎马之助,故出手即沉雄踔厉,有幽并之气。中年游中州,地多胜迹,益足以发抒其才思,登临怀古,慷慨悲歌,集中此数卷为最胜。内召以后,更细意熨贴,因物赋形,无一字不稳惬。”“要其功力之深,则香山、放翁后一人而已。”查氏注过苏轼诗,受苏氏的影响也大;当然,从总体上看,他的诗歌的历史地位,还不能和白、苏、陆三家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