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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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康熙五十九年中举,又生活到乾隆十七年的厉鹗,是继查慎行之后效法宋诗成就较高的一个诗人。厉氏诗导源谢灵运和唐代的王孟韦柳,风格与查氏不同。他著《宋诗纪事》,对宋代历史和宋诗研究很精。所作幽峭妍秀,工于炼字,五古尤胜,特别是游西湖诸作,刻琢更为精致。王昶《蒲褐山房诗话》说他的诗:“莹然而清,窅然而邃,撷宋诗之精诣而弃其疏芜。”厉诗学宋,“疏芜”较少是事实;但宋诗如陆游一派的气魄豪迈的“精诣”,他是“撷取”不到的。他的诗自成一派,世称他为“浙派”的领袖。从他以后的诗人,可以算是乾隆、嘉庆朝的“盛世”的诗人。

生年早于厉鹗,但到乾隆初年才中进士的沈德潜,主要的活动是在乾隆时。他论诗注重“温柔敦厚”,注重“格调”,提倡汉魏盛唐。著有《说诗晬语》,又编选《古诗源》、《唐诗别裁》、《明诗别裁》、《清诗(原称“国朝诗”)别裁》等集,流行于世。一时吴下诗人,奉为宗主。和崇尚宋诗的“浙派”的厉鹗比较起来,声气更盛,影响更大。他的近体诗如《金陵十首》,颇高亢雄健;古体注意反映现实,语言比较朴素,也有好的作品。但可惜大部分作品封建说教气味太浓,有的语言比较板质,厚重有余,生气不足,创作的成就较差。

乾隆时的钱载,作诗以生涩取胜,在苍劲俚质中别饶清韵。在当时学唐学宋的诗歌形成“熟调”时,他的诗别具一格,颇能使人耳目一新。陈衍《石遗室诗话》说:“有清一代,宗杜韩者,嘉道以前,惟一钱箨石侍郎而已。”钱载诗道学气亦重,反映现实少,精神实质不能和杜甫相比;陈衍所说,实际侧重钱的学韩。韩愈古诗有古奥拗硬的一面,钱氏学之,又兼学宋代的黄庭坚、陈师道、杨万里,故以涩硬为宗,以俚拙取神。技巧上有独到之处,但所走的毕竟不是坦途。《晚晴簃诗话》评:“箨石论诗,取径江西,去其粗豪,而出之以奥折。用意必深微,用笔必拗折,用字必古艳,力追险涩,绝去笔墨畦径。”推许颇甚。

在“神韵”、“格调”、宗唐、宗宋的各派诗歌流行之后,相仿相袭,清诗又逐渐形成新的“窠臼”,假如不能别开格局,很快又会走向形式的僵化。这时期的诗人,能开创新格局的代表是袁枚和赵翼。袁、赵和蒋士铨,合称“乾隆三大家”。

袁枚行为倜傥不羁,反对封建道学,同时人或讥他“轻薄”。实际上,他的思想在当时是比较通达的。论事论情,务求平恕,敢于薄泥古、崇古的观念,讥讽陈腐的礼教,见识不凡。他论诗反对沈德潜的提倡“格调”,以为会流于贵古贱今、尊唐抑宋的旧框框;反对王士禛的专求“神韵”,以为会流于纤弱和过分“装饰”。他继承、发展杨万里和明代公安派的说法,论诗主“性灵”。所谓性灵,是要求诗歌要有写作者的真性情,要有新鲜活泼的灵感的触发,不可写得陈陈相因,没有个性,没有生气。他的作品,感情奔放,议论新颖,笔调活泼,语言明畅而且句法比较灵活多样,从内容到形式,都有一定的创新。但可惜创作态度不够严肃,不少篇章是率意之作,境界趣味不高,流为轻滑。他的作品瑕瑜参杂,但比起同是提倡性灵的公安派作家的作品,还是高出很多,因为他的才学和功力远非公安派作家所能及。

赵翼也是一个学识渊深、思想通达的学者,他的朴素唯物论和历史进化的哲学观点,在当时也是比较进步的。他论诗最强调创新,说:“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论诗》),“诗文无尽境,新者辄成旧”(《删改旧诗作》),“必创前古所未有而后可以传世”(《瓯北诗话》)。他的作品,以五、七言古诗为最有特色。五古如《闲居读书》、《杂题》、《偶得》、《园居》、《山行杂诗》、《书所见》、《静观》等,抒写很多新颖独到的见解,言前人之所未言,内容可取,但有人认为偏于议论是大病。我们看来,赵翼这类诗,议论过多有缺点,可是它又不像宋代理学家的说理诗那样使人厌倦,相反的,读起来往往觉得意味深长。这是因为议论中有作者的新鲜的见解,有他的丰富的生活经验,他的洒脱真实的性格,他的庄谐杂作的风趣,他的对人生世事的合情合理而透辟的分析,并且语言浅显精醇之故。袁枚评说:“《击壤集》、《读书乐》,一经儒家说理,便有头巾气。瓯北此等诗,穿天心入月胁,说理愈精,英光愈迸露,真足为天地间另辟一境。”指出它的成功的一面;当然,赵氏这类诗,也有不少比较浅率、枯燥的,不能一概而论。他的近体诗,特别是七言律绝,颇费匠心经营,也时有新意,但一般说来,格调较“熟”,创造性较少。

总之,袁枚、赵翼诗的出现,有其解放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打破清诗形式要重新走向僵化的格局,作出了历史的贡献。

蒋士铨和袁枚、赵翼的交谊深,作诗也主张戒蹈袭、写性情,和袁、赵有一致的地方。但他对诗的内容强调“忠孝节烈之心,温柔敦厚之旨”,封建礼教气息较浓;形式上比较重骨力,不那么强调性灵,作风和袁、赵又有不同。袁枚为他的诗集作序,称其诗为“横出锐入”,“神锋森然”;王昶《蒲褐山房诗话》评其诗:“诸体皆工,然古诗胜于近体,七古又胜于五古,苍苍莽莽,不主故常。”他的《京师乐府词十六首》,反映当时北京的都市生活,生动细致,在他的诗中为别调,但更有现实意义。蒋氏诗的功力不下于袁、赵,但在开新方面的努力和影响,却大有不如。

除袁、赵、蒋三家外,这时期值得注意的诗人还有郑燮、黄景仁、张问陶三人。郑燮早年生活贫困,做过短期的小官,久居民间,同情人民的痛苦,所作古体如《私刑恶》、《逃荒行》、《孤儿行》、《姑恶》等,鞭挞贪官污吏的残酷,同情人民的不幸遭遇,语言朴素,描写深刻,富有现实主义精神。

黄景仁出身孤寒,奔走四方以谋生计,为县丞未补官而卒,年只三十五岁。他是一个终身穷困不得志的诗人。诗从李白、岑参、李贺诸家入手,而才调极高,融通变化,形成独具的风格。他的诗最大的特点是用情极深。无论是缠绵悱恻或是抑塞愤慨之情,都写得深入沉挚,使人回肠荡气,极受感动。其次是语言清切。他善用白描,诗中扫尽浮泛陈旧之词,语语真切;而且一种清新迥拔之气,凌然纸上。其三是音调极佳。王士禛诗在音调上独得纡徐跌宕之妙;黄景仁诗音调和内容紧密配合,悠扬激楚,也特别动人。他的诗辞清而气宕,故哀伤而不流靡,最长于抒情;但如《圈虎行》、《献县汪丞坐中观伎》等诗,又可看出他体物叙事的描摹毕肖的功夫。吴锡麒评其诗:“清窈之思,激哀于林樾;雄宕之气,鼓怒于海涛。”(《与刘松岚书》)洪亮吉评其诗:“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北江诗话》)颇为近似。从整个内容看来,他的诗以写个人的凄凉的身世之感为主,给读者的影响也可能是感伤情绪为多。

张问陶诗重性灵似袁枚,规模才气不及袁,而刻意锻炼则超过;白描翻新似查慎行,学问功力不及查,而情景相生则相近。古体较浅薄;近体空灵沉郁,佳句络绎,大大丰富了这时期诗歌的意境。

生活于乾隆后期和嘉庆朝的诗人舒位、孙原湘、王昙被法式善称为“三君”,有的人认为他们可继袁、赵、蒋三人,称之为“后三家”。三人中王昙的诗最粗犷,成就较差。舒位及孙原湘诗,多出入于李白、李商隐、杜牧、李贺诸家;孙诗富巧思,多丽语,然不及舒诗的才力纵横,富有奇气。比较起来,“后三家”在诗坛的地位和影响已远不及“前三家”了。

乾嘉时期,诗人辈出。才气横溢,工于咏史的,有严遂成;绝句出入中晚唐,风情卓越的有黄任;七律出入苏轼、黄庭坚,气格清迥的有姚鼐;缒幽凿险,诗中有画的,有黎简;格调秀雅,词采妍丽的,有吴锡麒;气势奔放,语多奇崛的,有洪亮吉;善用古诗笔法写近体,自具风貌的,有宋湘;工为艳体,亦擅清才的,有陈文述、吴嵩梁。这些人也是比较杰出的,可以作为这时期的诸大家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