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初的诗人,如林古度、谈迁、朱之瑜、阎尔梅、傅山、黄宗羲、杜濬、方以智、钱澄之、冒襄、归庄、陈忱、顾炎武、吴嘉纪、王夫之、张煌言、黄生、魏禧、吕留良、屈大均、陈恭尹等,始终不肯出仕清朝,坚持民族气节。他们有的直接参加反清的政治、军事斗争,失败后或不忘恢复,或以身殉国;有的以死拒绝征辟,有的削发为僧或栖身海外,以避免遭受污辱和迫害;有的藏身草野或流亡江海,甘心过着艰危困苦的生活。他们志行皎然,都可以说是当时的爱国诗人。
顾炎武是清初的大学者、进步的思想家,诗学杜甫,功力极深,是当时爱国诗人中成就最高的一个。沈德潜评他:“肆力于学……无不穷极根底,韵语其余事也。然词必己出,事必精当。风霜之气,松柏之质,两者兼有。就诗品论,亦不肯作第二流人。”(《明诗别裁》)林昌彝评他:“古近体诗沉着雄厚,深得杜骨。其诗可为前明诗家之后劲,本朝诗家之开山。”认为像《海上》七律四首,“无限悲浑,故独超千古,直接老杜。”(《射鹰楼诗话》)都是切合实际的。顾诗词意坚实,无一长语,苍凉劲健,风骨极高。黄宗羲、王夫之和顾氏齐名,也是当时的大学者、大思想家,两人的民主思想,比顾氏更为激进,但诗的成就不及。黄诗较质朴;王诗瑰丽奥衍,功力亦深,但词旨比较隐僻。有人评王:“诗其余事,词旨深夐,气韵沉郁,读之如观夏鼎商彝,如闻哀猿唳鹤,使人穆然神肃,翛然意远。”“昔人评亭林诗,如泰华秋色;先生则衡岳之云,清湘之瑟,楚材称雄,斯冠一代矣。”(《晚晴簃诗话》)也能得其梗概。王诗以正、补《落花诗》为最有代表性。
阎尔梅、钱澄之、吴嘉纪诗的共同特点,是善于以朴素的语言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风格接近唐代的新乐府诗派。在反映民生疾苦之外,阎尔梅又常以悲愤激烈之辞,抒发反清思想;钱澄之又常以冲淡含蓄之笔,描写田园生活。吴嘉纪终生穷困,和贫苦的农民、盐民生活在一起,滨海人民所受人祸天灾的煎熬,在他的诗篇中得到了鲜明的反映,留下了斑斑的血泪之痕。有人评他的诗:“工为严冷之词……凄逸幽奥,能变通陈迹,自为一家。”(《清史稿·文苑传》)“字字入人心腑”,得“陶杜之真衣钵”。(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过史公墓》、《泊船观音门十首》等,则表现他的爱国思想。
杜濬、归庄的爱国诗篇都写得相当沉痛。杜诗清郁,归诗凌丽,风格又有不同。归庄诗“不信江南百万户,锄耰只向陇头耕。”(《己丑元日》)表现了对清廷统治的高度愤懑和对人民反抗力量的充分估计,战斗性很强。生年稍后的屈大均、陈恭尹两人,崛起岭南,诗篇皆遒壮昂扬,兼具气韵声色之美。《晚晴簃诗话》评屈氏说:“诗自谪仙入,念乱忧生,盘郁哀艳;又以初遭鼎革,每多故国之悲。”评陈氏说:“少遭家国之难,间关江海,飘泊无归,忧愤之志,一形于诗。……其诗真气盘郁,激昂顿挫,在江南所作怀古及《虎丘题壁》诸作,尤倾动一时。王渔洋谓其清迥拔俗,得唐人三昧。”屈诗想象丰富,在雄健中有飞腾夭矫之势;陈诗用心细密,在盘郁中有沉浑圆美之致,这是两家诗的同中之异。以体裁论,屈诗五律最著,陈诗七律最工。
以明臣而仕清的诗人,最著名的是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三人,称“江左三大家”。三人中,龚诗的成就不如钱、吴;对后来影响之大,钱又不如吴。钱谦益学问淹博,文才亦高,为文纵横排奡,规模阔大。论诗反对前、后“七子”的“赝古”,公安派的空疏,竟陵派的狭窄;主张“转益多师”,写性情学问兼济的“有本”之诗。自盛唐、中晚唐、两宋及金朝的元好问诸大家无不学,尤得力于杜甫、李商隐、苏轼、陆游诸家。他与吴伟业都是成名于晚明的人,对明诗的转变和清诗的发展,都起了推动的作用。钱诗数典过多,又好谈禅理,不免踳驳之病;然材藻丰富,情韵亦佳,是一时大手笔。《有学集》、《投笔集》哀思明亡,寄情恢复,情辞苍郁;然大节已亏,进退失据,论者讥其“矫饰”。吴伟业诗,《四库提要》的评价相当恰切:“其少作大抵才华艳发,吐纳风流,有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及乎遭逢丧乱,阅历兴亡,激楚苍凉,风骨弥为遒上。暮年萧瑟,论者以庾信方之。其中歌行一体,尤所擅长: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韵为深;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韵协宫商,感均顽艳,一时尤称绝调。”吴伟业近体诗稍嫌腴缛,坚苍处不及钱谦益;歌行的风调则胜过钱,后来效法他的很多,直至近代诗人所作如王闿运的《圆明园词》、樊增祥的前后《彩云曲》、杨圻的《天山曲》《檀青引》等,都和他的《圆圆曲》等七言歌行一脉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