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长奇迹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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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不入

宏观经济关系到千家万户的生活,人人都能谈体会。最受社会公众欢迎的,往往是有个体生活经验支撑,能满足某种主流价值观或者某些情绪的宏观经济观点,特别是满足焦虑情绪的观点。用别人的嘴讲出了你心中的担心和焦虑,很有共鸣,很接地气,很受追捧。

宏观经济是亿万个体之间相互作用而形成的结果,非常复杂。研究这样的复杂问题,宏观经济学要用到抽象的研究框架,经常会得到与个体生活经验相违背的结论。用宏观经济学得出的解决方案与充满情绪价值的解决方案往往不一致,有时候是侧重点不同,有时候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政策建议。

与理工科相同的是,宏观经济学也是一门很抽象的学问。与理工科不同的地方是,宏观经济学不会凭借日常生活经验去求解理工科题目,多数情况下也求解不了;但是我们总以为可以凭借日常生活经验去求解宏观经济问题,最终也求解不了,而且会南辕北辙。

对于绝大部分的社会公众甚至是经济决策者而言,宏观经济学是一门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学问,或者说我们以为知道但其实不知道的学问。正因为这个特性,社会公众不理解,企业家不理解,政治家有自己的考虑,宏观经济学要突破重重障碍,影响或指导宏观经济政策,任重道远。

1.宏观经济学的方法论

站在家门口看地球,和站在太空看地球,对地球的看法完全不同。这和你的眼神好不好没关系,也和你有没有仔细看没关系,而是和你看待事物的角度有关系。

根据脑科学和认知心理学的研究,人类思考和认识世界,都是基于大脑里已有的认知框架,展开联想,寻找答案。我们习惯并且擅长回答个体的、身边的问题,比如米饭有没有做熟,孩子有没有认真学习,喝多少酒会醉,衣服是不是洗干净了。我们的大脑早已积累了对这类问题的认知框架,有了经验积累,只要稍加记忆和联想就能回答这些问题。

某家企业为什么裁员,某家企业为什么破产。只要有点阅历,我们大脑中就不乏对这些问题的认知框架,可以顺藤摸瓜找到答案。比如稍加观察就能发现,这家企业的老板管理能力不行,或者是更有能力的企业把这家企业“卷”死了。基于我们的个体生活经验,类似这样对企业裁员或者企业破产的解释往往也很有说服力。

如果要回答的问题不是某家企业为什么裁员,不是某家企业为什么破产,而是某个国家为什么有很多人失业,有很多企业破产,这该怎么回答呢?

在没有经过训练之前,我们大脑里没有对抽象问题的认知框架,没办法回答。问一个国家为什么有很多人失业,有很多企业破产,这些其实也是我们在生活中接触不到的抽象问题,不好回答。

但在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没办法回答这类问题。如果问微分方程组该怎么求解,这明显是个抽象问题,若是没学过,我们会很干脆地说不知道。但是,如果问全社会为什么有很多人失业,有很多企业破产,我们往往认识不到这也是个抽象问题,其中的复杂程度一点也不比求解微分方程组简单,却还想当然地认为可以用生活经验找到答案。

哪怕没有认知框架训练,很多人也笃定地说出来许多理由解释全社会的失业,比如经济大环境不好、企业缺乏竞争力、大学里培养的学生和市场需求不匹配、对民营企业保护不够,等等。这些答案往往能获得广泛的共鸣,因为这些答案背后经常有着共同的个体生活经验支撑,能得到很多基于情绪或者基于价值观的共鸣。

然而认识总量问题,必须脱离个体生活经验,要换个角度看才行。

宏观经济学就是换个角度看问题。宏观经济学看的不是个体行为,而是亿万个体的互动过程和最终带来的结果。看待这么复杂的现象,再多的眼睛也不够用,再多的生活经验也不够用。

宏观经济学的方法是闭上眼睛,不看,用脑子想。不看个体案例,而是借助高度的抽象和逻辑演绎,提出各种假说和模型,然后用数据验证这些假说和模型是否正确。通过这样的过程,假说和模型不断地竞争,不断逼近事物之间关系的真相。所以你打开宏观经济学教科书或者宏观经济研究的论文以后,看到的都是模型。

用闭上眼睛的办法看问题和想问题,看到的都是抽象的符号和数据,想到的都是逻辑关系。这么做有时候会得出与个体生活经验大概一致的结论,有时候会得出很不一样的违反直觉的结论。

举个例子。如果你找我借钱,你账上的钱多了,我账上的钱少了,我们两个加在一起的钱没有变。但是,如果是一个国家的政府找私人部门借钱呢,比如政府发行国债,私人部门买了国债,结论会变成政府钱多了,私人部门钱少了,那么政府挤占了私人部门吗?

让我们捋一下这个过程。政府发行10亿元的国债,私人部门买了这10亿元的国债,准确地说是私人部门拿着10亿元的银行存款,换了10亿元的国债。私人部门持有的钱的总数没有变,银行存款和国债加在一起的总金融资产并没有变。只不过是金融资产结构有了变化,银行存款少了,债券多了。

再进一步,如果政府把借来的10亿元存款花掉了,那这10亿元存款形成的支出,就会形成私人部门的收入。私人部门的收入增加,私人部门的钱更多了。

最终的结论是什么?政府向私人部门借钱支出,结果反而是私人部门钱更多了,全社会的钱也更多了。这与我们直接得出的结论完全不同。

当商品和服务卖不出去,经济低迷的时候,如果政府举债花钱,这会让私人部门的钱也更多,会带动全社会的购买力上涨,帮助走出需求不足。这是宏观经济学给出的解决需求不足的方法。这个方法现在看起来不稀奇,但是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举债被看作是缺乏纪律的表现,储蓄才是美德。政府举债花钱,更是被看作与民争利,破坏市场竞争,会把经济搞得更糟。

2.人人都爱谈宏观

网上有个段子,讲如何在媒体上做一名著名经济学家,“出言必称高杠杆,汇率一定会贬值,房价总是有泡沫,坏账一定烂成堆,创新几乎不可能,经济可能要崩溃”。

前段时间很流行一个喜欢用数据说话的大V,文章通篇都是讲数据,文章的观点不是这里要垮,就是那里要垮,凭着臆想而不是以宏观经济学的方法使用这些数据,其实输出的还是焦虑情绪。像这样满足人们焦虑情绪的观点往往是传播最广、共鸣最多的。

这位大V最喜欢讲财政数据,特别是难以持续的地方债务。从局部来看数据没错,观点也未必不对。但是中国的地方政府债务从来也不只是地方问题,政府债务从最初产生的逻辑到面临的约束条件和私人部门债务完全不是一回事。用个人或者企业的体验讨论政府债务能不能持续,评价债务的可持续性,就好比凭借直觉在大海航行,哪怕是费了很大力气最终也找不到方向,剩下的只有叹息和无奈。

有位知名学者,非经济学专业,也很喜欢谈论宏观经济问题,观点广受欢迎。该学者问,中国经济快速发展了几十年,按说创造了不少的财富,为什么现在企业是一身债,政府是一身债,老百姓也一身债?创造的财富哪儿去了?

该学者的解释是,中国用大量的政府债务创造了不能带来现金流和收入的项目,比如公园、入不敷出的高铁和地铁、豪华的商场等,是不是我们这个收入水平还不能够享受这样的现代化和高档消费?

这位学者不了解的是,名义债务和名义金融资产本身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去银行贷一笔款,产生一笔债务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笔银行存款,创造债务的同时也是在创造金融资产。这个问题本身就错了。债务多了,同时也意味着金融资产多了,名义财富多了。

后面的解释,好像是说中国在超前投资和超前消费,中国在当前收入水平上还不配享有太好的公园、交通基础设施和豪华商场。这么解释很能满足某些朴素的、以苦为乐的心理需要。但是,如果中国真的超前投资和超前消费,把今天的资源和明天的资源都用了,那应该是消费和投资需求相对于供给能力来说太多,应该通胀、贸易逆差才对,而事实恰恰相反。

中国过去十年中的多数时间里面临的挑战不是过多投资、过多消费,而是需求不足,是需求不足使人力和物力得不到充分利用。宁可人力和物力闲置,也不能让这些人力和物力去建设更好的绿化和基础设施,因为这些基础设施还不配我们这个收入水平的社会公众享受。这听起来合理吗?

这位学者不是经济学专业的,不必苛求。举这个例子的目的是想说明一定要用宏观经济分析框架讨论宏观经济问题,用日常生活经验和传统朴素的智慧讨论宏观经济问题往往会南辕北辙。

即便是经济学家,如果不是从宏观经济学的视角看问题,对宏观经济问题的看法也会有很大分歧。

比如对于中国近年来的需求不足和经济低迷,流行的解释大多显得很“深刻”。

一是信心不足,对未来预期不好。信心不足和预期不好往往是某些深层次原因造成的,比如对民营企业保护不够、法治不健全、不合理的管制政策,或者是大国博弈等。

二是收入和财富分配差距过大。钱都在富人手里,自然就需求不足了。

三是前期经历了很大的泡沫和过度投资,所以才会有今天的低迷。欠了债是要还的。

对于上面各种原因带来的经济低迷,解决问题的办法要么是深层次的体制性改革,要么是默默忍受,没有捷径。

上面的这些分析,无论是对于需求不足的解释,还是解决问题的方案,听起来都有道理,有深刻的见解在里面。这些解释和解决方案在决策层、媒体和市场上很流行。然而奇怪的是,在主流的宏观经济学中,丝毫看不到类似这样的解释,看不到与此相应的解决方案。

宏观经济学没错,也完全适合中国国情,问题主要出在不理解宏观经济学,不习惯用宏观经济学的分析工具来研究宏观经济问题。宏观经济学不仅要依靠抽象的模型去想问题、理解问题,在解决问题的思路上也很特别,简单地说就是不问因果,重在对冲。

3.不问因果,重在对冲

在很多人看来,包括经济学其他分支的同行看来,宏观经济学就是和稀泥的。

经济遇到困难的时候,宏观经济学家的药方里面不提改革,不提如何提高效率,也不提如何改善收入分配。在很多人看来,只有改革才能稳增长,只有改变收入分配才能提高消费。宏观经济学给出的这些逆周期的经济政策药方没有立足长远,是在回避真正的问题。

宏观经济学真的这么目光短浅吗?

举个例子。一位身患慢性病的人发高烧,身体状况很差。这时候遇到了改革医生和宏观医生。下面是他们的对话。

改革医生:“根子是慢性病,要做手术根治,要锻炼身体提高抵抗力。”

宏观医生:“我先帮病人退烧吧,有现成的办法,保证退烧。”

改革医生:“你们啊,总是想着退烧、退烧。退烧药没有后遗症吗?过去难道没有教训吗?”

宏观医生:“放心,退烧药已经用过无数次了,全世界都在用。过去是有教训,教训不是不该用退烧药,而是要规范地用退烧药,不规范地用退烧药确实后遗症很多。让专业医生用药,用对药,用对时机和剂量,没啥后遗症。不仅没有后遗症,退了烧,对治好慢性病、锻炼身体也有好处啊。”

改革医生:“你这是在避重就轻,不解决根本问题。”

宏观医生:“有些慢性病根本就治不好,可以伴随人一生,不发病就行了,不是非得做手术。再说了,谁知道现在是不是最好的做手术时机,手术能不能成功。从过去的经验看,这类手术成功率不高,万一手术不成功就更难救治了。”

改革医生:“反正我是不相信你那些退烧药。不改革,就不解决根本问题。”

宏观经济学不谈结构改革,聚焦于逆周期政策。这背后其实还有一些没有拿出来说的潜台词。不理解这些潜台词,就难以理解宏观经济政策。

第一个潜台词:“能改好吗?”

凯恩斯说,“从长期看我们都死了”。凯恩斯这句话的意思是活在当下,延伸来看是在发展中解决问题。加尔布雷斯说,在货币问题上激进的人,通常在社会改革方面比较保守,他们致力于维护现存的结构,相信存在一种非结构性的经济疗法。从凯恩斯的著作来看,他和货币问题上激进的人有着类似的想法。

宏观经济学家并不反对改革,但是对改革持更慎重的态度。他们把需求不足看作是一个与结构性问题有关但又是独立于结构性问题的新的总量问题。他们倾向于在现有的经济结构下,通过总量办法找到这个新问题的解决方案。

凯恩斯和在货币问题上激进的人,其实都在担心短期内的结构难以改变,或者是短期内的巨大结构变革可能会导致更差的结果。从历史经验来看,实现重大利益调整并能维持下去的改革离不开三个条件:一是过去的模式难以为继,吃了大亏;二是新的观念和认知变革;三是强有力的政治推动。改革是一场对未知的探索和试验,结果可能很好,也可能不尽如人意,往往与之前改革者想象的相去甚远。

第二个潜台词:“能改好当然好,但是改革不能包打天下。”

改革关注的是结构,是生产要素的使用效率。宏观关注的是总量,是生产要素的利用率。

改革要改变激励机制,目的是实现更合理的资源配置,以提高效率,更加公平。即便改革的这些目的都能实现,也还是会出现严重的经济萧条和失业,还是需要总需求管理政策。发达经济体也是如此。

改革和总需求管理,有不同的目标,不同的政策手段。解决经济困境,改革做不到包打天下。

当经济萧条失业和破产企业很多时,受欢迎的往往是结构性的解释。比如收入分配的恶化、贪污腐败、某些行业或者企业面临着不当的管制政策、老龄化等。这些都是结构性问题,需要通过改革的手段来解决。

这些解释很直观,很受欢迎,但未必是大量失业和企业破产的最主要原因。结构性问题往往是中长期的,一直存在,为什么失业和企业破产突然在短期内大量增加呢?结构性问题虽然在发挥作用,但并非罪魁祸首。

大萧条就是典型的例子。大萧条爆发以前,美国经济面临着收入分配恶化、劳资冲突、资产价格泡沫等问题,经济结构脆弱。这时候突然遭遇了资产价格泡沫破灭,私人部门的资产价值受到很大损失。私人部门不得不降低消费和投资,这会带动信贷下降,而信贷下降又会加剧流动性紧缩和资产价格下跌,造成消费和投资进一步下降。这样就形成消费、投资、信贷、收入相互加强的螺旋下降的态势,导致恶性循环。

这种恶性循环是一种不同于结构性矛盾的、对经济破坏力量更大的新挑战。与结构性问题对市场经济的危害相比,这种恶性循环对市场经济的危害更致命。宏观经济学瞄准的对象就是解决类似这样的矛盾,而不是最初的结构性问题。

所以在宏观经济学的菜单里,重点不是去追究最初的结构性问题是什么、深层次的矛盾是什么,而是总量政策工具,重在对冲,通过逆周期政策工具走出恶性循环。宏观经济学并不追求解决所有问题,而只是解决一个关键部分的问题。不管是应付经济过热还是经济萧条,不管过热和萧条最初的结构性原因是什么,总有非结构性的、见效很快也易于操作的总量问题解决方案。

4.宏观经济学越来越难以与外界沟通

宏观经济学家的观点不受欢迎,与宏观经济学本身也有关系。

宏观经济学很难讲因果。在日常叙事中,我们习惯了讲因果关系。但是在宏观经济分析中,即便是最简单的宏观经济模型,也是一个二元一次联立方程组,方程组里面有两个内生变量,还有若干外生变量。内生变量之间,都是联动关系,没办法讲因果关系。

宏观经济学家只能说在怎样的设定下,如果外生变量有了哪些变化,整个系统会怎么变化。这样一来,宏观经济学家与社会公众沟通很困难,严格的表述很难说清楚,不严格的表述又容易出漏洞。那些既能兼顾逻辑,又能把事情说明白的宏观经济学家,少之又少。

宏观经济学的门槛越来越高。主流的新凯恩斯宏观经济模型必备的三要素是动态优化、垄断竞争的生产商和黏性价格,哪怕是基本的模型也要几十个等式和行为方程才能刻画出来。这还仅仅是基础,要想写出更有针对性的模型,那又要复杂很多。博士生的宏观经济学课堂上,文字越来越少,符号越来越多。有次一位经济学学生不小心走错了教室,看到教室的板书,满满一黑板都是数学符号,仔细一看是求解微分方程,心想这不是我们一年级的内容嘛,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是物理课的课堂。

目前的宏观经济学研究,往好处说是高度专业化,内部有非常细致的分工和越来越高深的技术手段,往坏处说是高度碎片化。有不少在顶级宏观经济学学术刊物发表论文的优秀宏观经济学者,你要是问他所在国家的宏观经济问题,他可能一无所知。了解之后会发现,他其实在很多年的时间里只专注宏观经济模型里几个模块的技术细节,确实没花时间和精力了解别的东西。

专业化也是有代价的,专业化程度越高,不同专业之间的沟通和协调成本就越高,能够完整掌握一门学科的难度就越大,与外界沟通的难度也越高。毕竟,宏观经济学是一门应用学科,安身立命的东西是服务于宏观经济决策。如果宏观经济学研究与社会公众和决策者的沟通越来越难,那宏观经济学研究可能就难以发挥应有的作用。时间长了,就成了自说自话,越来越缺少应用价值。

宏观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是亿万个经济主体互动的总量后果,是主要凭借抽象思维和模型展开研究的一门学问。凭借个体的日常生活经验,我们也能对宏观现象发表看法,但这些看法往往会走偏,现实中的宏观经济决策也经常受到这些走偏看法的误导。

宏观经济学在提出解决方案的时候,不深究问题背后的结构性原因,更侧重如何利用逆周期政策对冲,避免经济陷入需求不足或者需求过度的恶性循环。需求不足或者需求过度是一个新的、独立的问题。相比结构性问题对经济造成的危害,严重的需求不足或者需求过度更有破坏性。

[1] 对高桥是清生平更详细的介绍可参见艾伦·博拉尔德《战争中的经济学家》,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版。

[2] 对伯南克生平更详细的介绍可参见本·伯南克《行动的勇气》,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