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机缘我定,非天定
四更天刚过,天尚未亮,宋观湖便醒了。
他平日里就习惯早起,先读医经,再看账簿,这两年宋氏采药堂的大半生意都经他手,一忙就是从早到晚。
今早醒来,他下意识地以为还在家里,正要点烛读书,却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双眸深处时不时一阵刺痛,视野沉入黑暗之中,虚无空寂,仿佛深渊海底。
宋观湖回过神来,微微低头,心中发冷。
论医术造诣,他在采药堂仅次于已故的父亲,此刻很清楚,自己眼伤深重,眼睛是彻底瞎了。
悲戚的嘹唳声渐起,天上雁阵南飞,要远离这寒秋凄清之野。
宋观湖靠在树边,默默听着雁鸣,一声不吭,没有去吵醒身边沉睡的母亲。
过了小半个时辰,魏玉娘醒来,摇摇晃晃地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儿子的伤势。
“观湖,眼睛怎么样了?”
“还行。”
宋观湖面色如常,轻轻摆手阻止,没有让母亲拆纱布,又扶着树起身道:
“今天没有了马匹,只能靠两条腿赶路,时间紧迫,咱们还是早点出发。”
魏玉娘手揉着小腹,点头道:“好。”
一如昨日,母子俩相互搀扶着,沿着溪流前行。
刚走两里地,天光还黯淡着,宋观湖就发觉腰间青囊有异动,里面好像有活物在跳。
“难道是蛇?”他赶紧将青囊掷在地上。
青囊摔得散开,露出里面的物件——一本书册,几张地契,几瓶药丸药粉,几块碎银子。
仅此而已,并无活物。
“怎么了?”魏玉娘疑惑地看过去,下一刻便惊呼:
“书在动!”
那本宋家家传的内功《玄乙导引术》,此刻竟像是活了过来,又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在地上自行翻滚,朝远处一棵野松树快速挪去。
刚到树下,书册一震,嗡嗡作响,地表瞬间浮现蛛网般的裂纹。
轰!
地面一层泥土被书册震塌,露出下方一个幽深地洞。
洞壁、洞顶由黄褐色的树根支撑着,是一道道松树的根须。
魏玉娘让儿子留在原地,自己走过去,定眼一瞧,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洞中一具白骨骷髅,盘坐不动,骨质如玉,绽放莹光,在早晨微弱的光线里格外醒目。
骷髅身前,摆放着瓷瓶若干、木简一卷、三尺木剑一柄,皆覆满灰尘,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物件了。
而那本《玄乙导引术》掉入洞中,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骷髅的手骨之上。
哗啦啦——
树下古洞,白骨持书。
风动松吟,书页翻飞。
这一幕,看得魏玉娘目瞪口呆……
“竟有如此诡异之事!”听母亲描述完,宋观湖眉头大皱,后退几步。
“路上捡到仙术秘笈,不过是茶馆里的说书段子,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
他定了定神,又猜测道:“现实中这样的情况,怕是鬼怪作祟,蛊惑人心,若动了贪念,则离死不远矣。”
想到这里,宋观湖摸索着捡回青囊,拽着魏玉娘就要走。
“此地不宜久留,那《玄乙导引术》咱不要了,反正内容我已记在心里。”
魏玉娘也点头赞同,可没走两步,她就感到小腹剧痛,头晕目眩,两腿一软,险些倒地。
“娘!”宋观湖大惊,扶着母亲坐下。
又连忙抓起她的手臂,手指在其腕间摸索,定了关脉、寸脉、尺脉的位置,诊起了脉象。
片刻后,宋观湖面沉如水,心中无比懊恼:
“我只顾着自己的眼伤,却没想到母亲也在强撑着身体!”
他在青囊中一阵翻找,靠嗅觉辨认药材,摸出了几粒参芪丸,就着溪水给母亲喂服。
不多时,魏玉娘恢复了清醒,但脸色惨白,气息十分虚弱。
宋观湖摸摸母亲的额头,心中无比焦急:
“在这荒山野岭,找不到对症的药材,接下来还得一路奔波,挨饿受冻,这样就算逃到陌玉乡,怕也来不及了。”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宋观湖年纪轻轻,却能操持偌大的采药堂生意,全因思虑周全,性情沉稳,哪怕遭灭门之祸,也留有后手,不曾气馁。
唯独此刻,他一个瞎子,带着重病垂危的母亲,前路漫长,后有追兵,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真正品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魏玉娘深吸一口气,拉了拉儿子的衣袖,“娘感觉好些了,咱们歇会儿继续走……观湖?观湖?”
宋观湖愣在原地,一直没动静,又突然问道:
“那地洞在什么位置?我过去探探,那几只玉瓶里,兴许就有传说中的灵丹妙药。”
魏玉娘紧张道:“不妥吧,不是说有鬼怪害人?”
宋观湖宽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俩都没了自保之力,如果有鬼怪,早就下手了,还用等到现在?”
然后在心里补充一句:“如今我已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又有何惧哉?”
魏玉娘还是觉得太冒险,蹙眉道:“等娘歇一歇,腿脚有力气了,再过去看看。”
“不,时间紧迫,追兵随时会到,我现在就去!”
宋观湖语气坚决,拿追兵做借口,执意要自己一人进洞,不让母亲同行。
争执几句,魏玉娘无奈,知晓自家儿子的倔脾气,只能坐起来,给他指示方向。
宋观湖手执一截树枝,以末端探地,一点点挪步,小心走到了洞口边缘。
“观湖别急,慢一点,慢一点……”
在魏玉娘紧张的注视下,他一步缓缓迈出,但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进了洞里。
“我没事!”
顾不上满身尘土,宋观湖扔掉树枝,在洞中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向前爬去。
很快,手指碰到了几只瓷瓶,能隐约听到里面的丹丸碰撞声。
这瓶身触感温润清凉,凉意甚至沿着手臂向上,丝丝沁入心间。
“不似凡品……”
宋观湖没有去拿玉瓶,反而迅速缩回了手。
他知道,母亲口中的那具白骨骷髅,此刻就盘坐在前方,或许正在默默盯着自己。
可能是坐化多年的正道仙师,也可能是杀人喋血的妖魔鬼怪。
他看不见,也猜不到答案。
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不带一丝犹豫,宋观湖跪伏在地,行叩拜大礼,虔敬地开口:
“擅闯此地,惊扰遗骸,烦请恕罪。”
没听到骷髅有动静,但他还是低着头,神情庄严肃穆,一字一顿道:
“仙师若要惩戒,是小民咎由自取,愿引颈受戮,无半分怨言。
若仙师怜恤小民,不知可否开恩,救小民母亲一命?
大恩大德,重逾丘山,观湖铭感五内,当结草衔环以报,碎身糜躯,至死不渝!”
说罢再度叩首,额头重重触地,久久未起。
苍松无声,白骨无言。
洞内洞外,一时俱寂。
眼缠纱布的青年,就这么跪着,身形静止,仿佛一座雕塑,默默等待着最后的答案。
远方,一株垂杨柳静立溪边。
疏落的枝叶在风中轻摇,坦然受了年轻人这一跪。
“有资质的仙苗,机缘巧合之下,得前人传承,是天意,还是我意?“柳晋思考着这个问题,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欺天者也。此是我意,非天意。”
再打量一眼浑身狼狈的年轻人,他又有些感慨:
“天降仙缘……这世上有很多类似的故事,其背后,会不会都是我这样的家伙在暗中操弄?”
百年前,曾有一外地散修,被追杀至此,重伤濒死,下落不明。
当时有修士搜查数日,却一无所获。
因为这散修的遗体,早已被柳晋深埋地底,历经百年沧桑,只剩一具白骨,作为柳晋选择的“师承”。
有师承,就有因果,就有恩怨情仇,但柳晋摸清了这散修的底细,其背景简单,已是不错的选择。
散修留下的功法也是草木一系,原文经过他的几处修改,可以适配灵种。
至于那本《玄乙导引术》,则是柳晋当年编写的几本“内功秘笈”之一,悄悄投放民间。
外人看了,只知这内功能调理经脉,健体养身。
殊不知它真正的作用,一是筛选,二是引路。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故事:
百年前,一散修遭人追杀,自知必死,不愿传承断绝,便在民间传下一本《玄乙导引术》。
身怀此书,并能掌握此功的,便是有缘人。
百年后,宋氏子弟逃难,携秘笈路过,发现散修遗体,得其传承。
“一个老套的故事,不能说天衣无缝,但应付本地道门的调查,是绰绰有余了。”柳晋觉得还算满意。
他抬起一截细枝,轻轻挥动。
唰——
松下地洞内,忽的光芒大作,凭空卷起道道旋风。
宋观湖被裹挟在狂风之中,不由自主地站起,鬓发飞扬,衣衫猎猎作响。
他正不知所措,耳畔已响起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子声音:
“吾乃江右散修任启,因与祭兵山交恶,斗法十日,寡不敌众,遂入琅玕……”
地上木简自动飞起,展开,迎风晃动,一列列字迹陆续亮起微光,一闪一闪,仿佛因重见天日而兴奋。
松下白骨传音,洞中木简示道。
宋观湖心神剧震。
魏玉娘坐在洞外,亲眼目睹这离奇玄异的一幕,同样目眩神驰,浑身颤抖。
此时,五更天已过,夜幕摇摇欲坠。
苍茫原野的尽头,山峦与天穹交际处,这一刻,赫赫光明喷薄而出,挥斥八方,黑暗如冰川瞬间消融。
唰——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