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底恨,刀头血
黄昏,旷野。
溪染余霞,草覆寒霜。
枭凄鸣,风呜咽,人低语。
“昨夜袭击宋宅的,不是什么山贼。城门未破,怎会有数十名山贼带刀入城?”
宋观湖倚坐树边,没有解开缠眼的纱布,低着头分析道:
“黑衣蒙面,深夜袭击,只顾杀人放火——分明就是为了灭门!其幕后八成是胡家。”
母亲魏玉娘正悄悄揉着肚子,闻言一惊:“胡家?”
宋观湖点头,“县里药材生意,胡家早年占据七成份额,但近几年来,被我们宋氏采药堂步步蚕食,如今只剩三成不到,他们家风一向不正,心生歹意也不奇怪。”
随后叹息一声,自责道:“是我情报不力,在胡家只安插了两个钉子,收效不佳,现在也不确定他们是有何倚仗,才敢在县城里杀人放火,咳咳……”
稍微一激动,便咳嗽起来。
魏玉娘见状一脸心疼,轻轻拍打儿子后背,说道: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分明是你爹,他那性子,得意便张狂,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怎么劝也不听。”
说着她眼中泛起泪光:“他是命里该有这一劫,却连累了家里的孩子们……”
听母亲声音哀切,宋观湖连忙安慰道:
“这些年我心中忧虑,也做了些准备——幺妹和几个小师弟早早走了后院暗道,按我嘱咐逃往陌玉乡。幺妹机灵聪慧,师弟们忠厚能干,应是平安无事。”
妇人抹去泪水,合掌默念,为晚辈们祈福:“老天爷开恩,保佑孩子们……”
念叨几句后,她又想起一人,连忙问道:
“知寒呢?知寒昨天好像不在家。”
宋观湖皱眉道:“我这表弟,最爱与江湖人士为伍,八成又出城打猎去了。他有武艺在身,倒是没什么危险,就怕——”
说着微微摇头,“就怕他咽不下这口气。”
————
“我结交的这些江湖好友,平时一个个豪气云天,说什么同生共死,可真到了生死关头,就畏缩不前,甚至还有一个要出卖我,去与胡家交易!”
野外,郁知寒一袭白袍,背弓挂刀,策马疾驰,心中思绪难平。
“直到家破人亡时,才知酒肉朋友最不可靠,悔之晚矣。”
他长叹一声,伸手握住腰间刀柄,刀锷边缘犹有血迹殷红。
“如今,我就只有这一弓一刀了,不知何处可去,不如杀回山阳,去找胡家报仇……”
正思忖着,前方远远有烟尘升起。
郁知寒反应快,立刻勒马,举目观察。
随即眉毛一扬,如两柄尖刃抬起,斜飞入鬓。
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微眯着,眺望远方,目光冷如冰川。
“当以刀尖血,洗我心头恨!”
他调转辔头,无声无息地拐进一侧的树林。
不多时,十余骑自县城方向来,有人喊叫着:
“搜一下这边!”
郁知寒藏身树后,觑个真切,挽弓怒射。
嗖的一声,羽箭穿林而去,破风声惊起一片鸦雀。
林外一人应声坠马。
众人愣了一下,叫道:“林子里有人!”
话音未落,第二、第三箭接踵而至。
众人举刀防备,不料中箭的却是胯下马匹。
顿时人仰马翻,一片混乱,已有胆小的转头就跑。
郁知寒射光箭矢,又拔刀策马,冲向这群乌合之众。
泥尘四溅,被重蹄踏碎的枯叶在风中翻滚,马嘶鸣,人怒喝,鬼哭嚎。
血花洒在年轻人一身白袍上,色泽鲜艳,似雪中红梅……
半个时辰后。
郁知寒换了一身劲装,用布将长刀裹起,牵着马默默来到山阳县外。
县城门口,百姓们出入如常,只是脸上多了几分紧张之色。
不少人谈论着昨晚那场大火,谈论着已成过眼云烟的宋氏采药堂。
听到姨父宋铉与师兄弟们惨死的消息,郁知寒脸色铁青。
刚要进城,却听道旁草垛子里低低的一声“二哥”。
“幺妹?”
郁知寒连忙转身,找到藏在草垛里的小女孩,仔细一看,正是姨母魏玉娘的侄女、采药堂最年幼的弟子——魏晓。
魏晓一脸黑灰,细瘦的胳膊上满是蚊虫叮咬的肿包,右腿摔得青紫,鞋子也踩烂了。
郁知寒见状心疼得紧,愠怒道:
“他们就把你丢这儿?”
魏晓连忙摇头,解释道:
“姑姑和大哥为我们断后,是我没用,夜里崴了脚,跟师兄们走散了,只能躲在这儿养伤,也是想着等你。”
“等我?”郁知寒一愣。
“我知道二哥出去打猎了,也知道二哥一定会回来的。”魏晓仰着灰扑扑的脸蛋,语气笃定。
郁知寒心中一痛,挪开目光,不敢跟小女孩对视。
他平日里就爱饮酒浪荡,几天不回家是常事,仗着姨父宋铉宠爱,便只顾着自己潇洒,从不管采药堂事务。
昨天,又跟一群狐朋狗友跑出城去,彻夜未归,等收到噩耗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如果昨晚自己在家里……
一念及此,愧疚与悲愤如汹涌的潮水,冲得郁知寒头脑发晕。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入城中,去找胡家报仇,能杀几人是几人。
最后同归于尽,也算赎了自己的罪过。
正有些冲动,袖子却被轻轻拽了一下。
郁知寒低头看去。
刚满十岁的魏晓仰起脑袋,眼中泪花隐现,语气里满是哀求:
“哥,别去……”
郁知寒手一抖,自家幺妹年纪虽小、却什么都明白。
一想到这孩子在蝇虫横飞的草垛里躲了一晚,心惊胆战,只能等着自己来救……
他一个激灵,顿时打消了心中嗔念,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死。
胳膊一抬,将魏晓抱上了马。
“宋观湖让你去哪里?走,咱们一起去找他。”
说着郁知寒也翻身上马。
忽的又一低头。
刚换上的干净衣服,被鲜血浸湿了一片,是之前战斗中受的伤。
郁知寒没有理会,只是单手抱紧魏晓,牵起缰绳。
蹄声起,两人一骑迅速远去,迎向斜阳,消失在小镇外的漫天荒草里。
只留一滴鲜红的血珠,砸落在镇口石阶上,如花朵绽开。
滴答。
————
滴答,滴答。
夜深,溪草垂露,声声入石。
宋观湖疲倦极了,靠在溪岸树边,沉沉睡去。
下午他就将累死的马匹丢在另一条路上,以此误导追兵,现在才敢睡上一晚,恢复些体力。
呼啦啦,夜风骤起,悄悄将宋观湖携带的青囊吹开,露出里面一本泛黄的书册。
书册封面五个隶字——《玄乙导引术》。
墨色黯淡,已有好些年月了。
一张张泛黄的纸页在风中翻过去,字迹被月色照亮,周围响起蟋蟀铃虫忽长忽短的清鸣。
风翻书,虫读字。
远处黑暗中,碧影婆娑,万千柳叶轻摇。
“眼睛瞎了,没有关系。资质一般,也没关系。”柳晋在心中暗道。
“心性与悟性不错,便足够了。
而且这一家子都身份清白,与三十六路道门皆无纠葛。
嗯……就你们了。”
柳荫下,地面微微隆起,不知何物藏在土中,向着远方移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