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百年战争（下）
即便绯木村此时规模宏伟，足以被称为绯木城，可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敌人的同盟依然比拜恩想象中更难以对付。
魔神其中本就不乏善智或是善武者，虽然任何一位单独拎出来在拜恩与影的面前都不足为惧，但当众神将自己的智慧聚在一起，再加上他们生来所拥有的权能，就足以令战局两级反转。
其中有一位魔神司掌矿产及其衍生的一切造物，故而那段时间两军交战，绯木村的武器兵甲几乎可以说是一触即碎，最后是依靠着狐斋宫的妖术和拜恩豁出性命的孤身断后，才堪堪得以使大部分士兵生还撤回。
还有一位能够沟通大地的魔神，依靠自己的神力便可引来可怖的地质灾害；亦或者是能够蛊惑人心的邪恶魔神，甚至可以让上一刻在身边并肩作战的战友转瞬倒戈相向。
这些例子还有许多，每一个对于拜恩与影来说都是极其麻烦与不愉快的记忆，更不要提魔神创造出形态各异、功能不同的诸多眷属了。
可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之间联盟远不够紧密，所有人并不会真的将全力放在歼灭拜恩与影的绯木村上，反而还会在胜券即将在握时互相掣肘，暗中削弱彼此的实力。
可对拜恩来说，「失去」仍然是无法避免的事，
首当其冲的就是由川夫妻二人。他们没有撑到拜恩研究出解决深渊遗毒的办法，便双双死在一位因军队落败而彻底疯狂的魔神报复之中。
那日，影虽然最后成功将其斩杀，但小半个绯木城和无数子民还是毁在展现了蜘蛛原型的魔神遗骸中。
在葬礼上，拜恩一袭白衣，立得挺直庄重。可与加奈子的抽泣与其他人的沉默哀悼形成鲜明对比，他的神情却显得有些恍惚。
眨眼间无数过往记忆涌上心头，他的脑中不自觉地倒映出了自己与由川夫妻的第一次相识开始的一切。
从破烂到宛若原始部落般的绯木村开始、开荒建房、传授知识、启程远征，直至今日绯木之名甚至足以被所有魔神视作最大威胁......
两人好像总是那样恭敬得恰到好处，可又不愿意在他的眼前表露出多余的过激情感，唯恐为他的肩膀上增添半点负担。
直至临终之际，由川太郎一边落泪，一边笑着托影转交的那句遗言也是如此，有着他一贯的风格。
“神主大人，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您太累了，请多休息吧。”
当拜恩开始不自觉地抹去脸颊滴落的温热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心并不如以为的那般坚韧。
葬礼已毕、哀乐渐息，代表着一切回忆与未曾倾诉的话语只能深埋心中。
可战争还会继续。
之后，由川加奈子在父母离世后就被拜恩视若己出。在她的身上，拜恩仿佛倾注了所有情感，似为了弥补着过去的遗憾。
从幼时到能够独当一面的十年间，拜恩与加奈子共处的时间超过了影和狐斋宫二人总和，所担任的角色不仅是朋友、老师、信仰，也还是父亲。
加奈子不负众望地继承了母亲的仁爱与父亲的公正，在十年后被众人共同推举为新的领袖。
而当她在拜恩门下修习炼金有成后，那令人惊奇的想象力与创造了无数惠及民生的成果，包括以一己之力再次改良了拜恩留下的化肥配方，使其在保持原有效力的同时产量进一步增加。
可对于当时的绯木城来说，粮食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
因为在两方同盟的共同压迫下，绯木城的人口与土地都锐减到了全盛时期的八分之一，其中遗留下的绝大部分是老弱病残，可战之兵也仅剩数千。
覆灭，将成事实。
魔神的一齐围攻已经耗费了拜恩与影所有的精力与力量，就连驰援而来的狐斋宫在无尽的战争中都几近垂死，无力再战。
生死存亡之际，那些没有战斗能力的人们只是沉默地前踏出一步，从地上捡起随处可见的染血武器，奔赴向没有归途的前路。
其中就有游川加奈子。
“拜恩大人，我的家人、族人都已经先行一步......我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珍爱的村子饱受苦难，而自己苟活于世。所以请您原谅我的决定。”
拜恩已不想再记起当时自己的心情了，只记得当加奈子的身体与血泊融为一体时，她面带的笑容与回忆中他的父亲重合在了一起，而嘴中最后呢喃的二字就像是命运刻意安排的遗憾，再也无法传达到拜恩的耳中。
处于战场中央的拜恩愣愣地看向被眷属与士兵杀死的子民，凭着本能清空了体内的每一份力量与信仰。
在敌人的惊骇目光中，他以炽热不灭的苍蓝之炎燃烧着自己的躯体，化作夜色下疾驰掠过的星，一举重创六位魔神，同时逼退了所有的军队，
然而，代价相比起收获则更为惨重。百年内无法动用神力战斗的噩耗，对于那时的绯木城而言几乎与灭亡无异。
幸好就在这时，鸣神岛不出意外地由真的稻妻所统一，她顾不上此时百废待兴的稻妻，谨遵着彼此的盟约、跨越广袤海洋，登陆了神无冢的土地。
军队仍然由天狗笹百合带领，并自东向西地开始了漫长的攻坚战，雪中送炭地为绯木城削减了来自神无冢的压力。
再辅以影与狐斋宫的无间配合，总算为这个不复往昔繁华的城镇稳定下了局势。
但拜恩心中的枷锁也终于被重负压垮，耳边再多的忠告也无法抑制住即将疯狂的心。
而一旦下定决心选择打破禁忌，他就无节制地开始使用观测未来的能力。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妙感觉，就像是让自己意识凌驾于整个世界，从而足以触摸到超越规则制定下，众生的真实命运。
——但这毫无意义，正如露塔斯伊所说，既定的未来，无论如何都会发生。
当拜恩看到既是眷属又为友人的青鬼族长殁于敌人的剑下，便急不可耐地前往他的家中告知劝阻。
那位已为自己取了人类姓名的青鬼——富冈正平，面露讶色地在听完拜恩的话后，只是张扬地大笑着。
“您与将军大人再一次向青鬼一族证明了，所谓的高傲是可以被放下的。而作为对您的报答，绯木之名定然不会在我的手上断绝......”
那日音容宛若又一次浮现在拜恩眼前，他记得自己伸出的手举起又放下，终究是没能把他拉回来。
果然，在第二天平定清籁岛西侧的最后的决战中，富冈正平身先士卒，于千军万马中独自一人斩杀了敌军数百，终了才被一位妖族将领斩杀，而其遗言依然由影转而告之。
「即便今日战死于此，相信您，仍是我一生中最不后悔的豪赌。」
剩下的每日，便是无数的遗书从前线发回，也往往有属于他的那一份。
“大人，不管过去如何，但现在我是您的子民，我由衷感谢您赐予的一切。明日一战，唯死报恩而已。”
“神主殿下，如果可以的话，请照顾好我的家人，也照顾好自己，您忠诚的战士，秋间侑留。”
“拜恩大人，我之愿望唯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失去力量的岁月里，拜恩所经历的一切，便是亲眼目睹着熟悉的人一个个因战乱、疾病、深渊、寿命而死去。他的权能与劝阻尽是无用的徒劳，不过只能让心破碎得更为彻底而已。
正当他自暴自弃地开始将满腔情感寄托于如书本这等无用杂物上时，却骤然发现自己的心居然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平静地任由痛苦堆积。
就此，一支笔、一本书，便足以跨越百年。
时间就是这样神奇。
直到远方的脚步声慢慢迫近，伴随着拜恩无比耳熟的悦耳声音，他的回忆这才戛然而止。
“又在写什么呢？”
纯白的狐狸少女毫不避讳地直接叩开他的虚掩门扉，仍由阳光洒落，驱散房间内的阴暗。
直到她看到对一本小册子缅怀着什么的拜恩，瞬间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可是你重要的日子，大家可都等着呢，快些。”
“嗯，马上就来。”
应了一声后，拜恩徐徐起身，不过他没有直接出门，而是走到了一扇镜子前打量着自己亘古不变的妖异容貌。
在只有他能看到的世界中，镜中的自己早已被数不尽的漆黑浊气所淹没。
可在万千雾障之中，唯有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不受影响，反而更加熠熠生辉。
也对，是该支付代价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