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东北老太的后半生（四）
儿子买了很多的黄纸回来，准备去老伴以前常钓鱼的河边去给他送纸钱并奠忌。
按东北的规矩，老太叮嘱女眷不能去。媳妇本来一心想去，看老太那么坚持便不好忤逆。媳妇便说希望孩子们能跟着一起去完成这个仪式，儿子应允了。
媳妇带着孩子们，按着儿子的叮嘱折纸。一叠一叠，在沙发边码了半沙发。几个人，儿子想着再不复见的父亲，孩子们一边想着印象中的慈爱的爷爷，默不做声地折着黄纸，气氛不由地伤感起来。
东北老太却惯常地在房间里玩着K歌，听着音乐，跟着不着调地哼唱起来。这样的日子，老太看起来依然自得其乐，波澜不惊。
儿子不知道纸上该怎么弄，要不要写点什么，于是叫老太太出来。老太太拿着手机出来了，坐在一旁，简单地比划了一下，让儿子给依样折了一遍，说：“唉！没那么多仔细的讲究，差不多就行。”左右环顾了一遍，又专心玩她的手机去了。还自言自语唠咕：“我这k歌怎么不出声了呢？”一边又捧着手机自顾自地回房间去了。
屋里屋外，自得其乐的老太太，正凭吊着的伤感的孩子们，气氛如此迥异，如此地格格不入。
此时此刻，这个场面，剌激着南方媳妇的心，半晌未缓过神来。她一边想着那个总是把她当吉祥物一样稀罕着的东北公公，想起他疼爱她的种种，心里难过不已。一边看着自己的婆婆这么没心没肺就过上了自己的新生活，她心里的复杂情绪却难以言表。
她一直把经营美好的婚姻当做自已努力的目标和拥有美好新生活的信仰。可是，公婆将近40年的看似和谐共生的一辈子，原来扒开来看，也只不过是一袭爬满了虱子的华美袍子。
尽管，千万对夫妻就有千万对夫妻的相处模式。尽管，一辈子夫妻，总有一个人要先走，留下的那个人必定还要过自己的余生，而不是痛不欲生。尽管，再恩爱亦或再不济，都要朝前看……
但，突然，就那么一瞬间，忽然让人感慨万千，夫妻之间最大的悲哀与遗憾莫过于此。
夫妻一场，他们的前半生，是明争暗斗，鸡飞狗跳的前半生，是互不理解，互不解风情的前半生，是孩子们面前相敬如傧，同床异梦的前半生……
只是，这相伴的这前半生，温柔的回忆与印迹留存太过有限，怅然与悲伤来得迅猛仓促但消逝得如此的快……夫妻之间的真的这般淡漠么？
老伴走后，老太的日子表面上过得波澜不惊。周围平常素有走动的邻居老太们或多或少总会送上来温暖的问候与安慰。
一个住在同小区楼上的姓傅老太，那天在小区楼下碰到，拉着东北老太的手说着自己丧偶的过往伤心事来宽慰东北老太，让她要节哀顺变。
她说，她老伴走了之后，她感觉自己那将近两年的光景里，走到哪儿都是老伴的身影，如影随形。见不得别的老头老太在她跟前晃，一看见，她就情绪崩溃，泪流满面，像魔障了发疯了。
有一回，她上公交车，看到一个老头给他老伴让座，她想起她老伴生前也是如此这般讨她好，她在公交车上不禁失声痛哭起来。为了让她恢复正常，女儿只好让她把她和老伴的房子卖了，把她从长沙“赶”到杭州的儿子身边来。她逼着自己适应新的环境，融入儿子的家庭生活，慢慢地，她才从失去老伴的痛苦中缓过神来。
老太太快80了，很高的个子，衣着永远光鲜，步态轻盈，风度翩翩，精神矍烁，笑脸迎人，小小的眼睛里都是岁月静好的幸福感。
她说老伴离开她快十年了。当她跟东北老太娓娓道来时，她的眼睛里依然是满满的情深意切，依然泪光闪闪。能想象得出来，她与她的爱人携手同行的那前半生一定是充满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幸福。
夫妻间，就该是这样，才是真美好。人间才值得，夫妻一场，才不枉此生。
东北老太紧紧地握着傅老太的温暖又充满善意的那双手，眼里含着泪花，心里涌上难过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是为着傅老太，还是为着她自己。
但她又马上克制了回去，她想，不管怎么样，在家以外的地方，她得保持着体面坚强乐观的样子。
老伴病逝至今一年多，她经历过了害怕，恐慌，难过，纠结又释然，各种情绪回返往复。
她这辈子几乎没有接受过文化教育，没办法将一切具体情绪诉诸于具体形式将之表达发泄释放出去。
她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自己一个人，慢慢消化。她总对儿女们说她害怕天黑，害怕家里一个人没有，她也怕谁突然来敲家门。
她特别享受孩子们都在家里。他们在外边热闹着，她在她自己屋的床上躺着。
有时她附和着孩子们的话题，一起说着热闹的话，有时他们说他们的，她只是听着，就那似懂非懂地瞧着，她觉得也挺好的。
她不是不愿意跟孩子们说话，只愿玩手机，跟不相干的人与事话多余的家长。她想多说点多听点别人的事，这日子总归能过得快些。
谁都觉得她过得没心没肺，其实她是不想让孩子们一颗心总挂在她一个老太太身上。
儿子女儿的生活其实挺不容易。从农村出来的孩子，一穷二白，负债创业，每一步都艰难曲折，他们从来对她报喜不报忧。
她一个老太也帮不上忙，能插上的嘴也有限。有时操心多了，反而让孩子们更担心。
所幸，她想她就管好自己吧。吃好穿暖顾好自己的身体，别给他们增加额外的辛苦与负担。
东北老大爷能怎么回事呢？大家都是黄土将近埋到脖子的人了，再不会想，克己复礼她怎么不懂？
日子，总是要往前瞧的。老伴过不了的好日子，她得接着过，双份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