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明爷(一)
近几年。每次回家,在村里的马路上,总见着阿明爷。
阿明爷,顶着花白的乱蓬蓬的头发,留着山羊胡子,眯着三角眼睛。他穿着里三层外三层乌黑的保暖内衣,脱了线的毛衣,油渍斑斑的夹袄,拄着拐杖,沿着乡村的水泥路上,颤巍巍地一趟趟地走。
头几年,有老伴跟着他,他俩互相搀扶着,在乡村新建的马路上,毫无目的地走着。后面老伴走了,就只剩下阿明爷一个人在那条路上一趟趟走了。
每次阿明爷见着我,都会停在小路的半中央,吃力地张着嘴想喊我,但又费劲地在记忆中搜罗我。我总是必须跟他解释一遍我是谁谁的女儿,等他“哦哦哦!”好几回,终于想起来他记忆中关于我小时候的那些丁点的往事后,我才好热络地跟他打招呼,他才能看似欣慰地放我走。
每次,阿明爷都会豁开嘴,跟我笑,露出他黑呼呼的已经掉得稀稀拉拉的标志性大龅牙。
小时候,阿明爷凛冽样子,常常让我有点害怕。每次见着阿明爷远远走来,我总会习惯性地扭头就跑,或者提前就绕道走。
但到了现在,我每次碰到老年的阿明爷时,竟觉得阿明爷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自然地变得温和慈祥了起来。
不知道是岁月中的阿明爷变了,还是那个小小怯懦的我成长变圆润了。
其实,细细地说来,阿明爷也算是个农村乡间里的风云人物的。
在上个世纪的80、90年代,大部分的平头百姓,在浙南山城的山窝窝里,消息闭塞,不事经营。人人还只懂得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春种秋收,收入微薄,过着捉襟见肘的乡土日子。
阿明爷却与众不同,他在自己的自留地上开荒种油茶树,有自己的桔园,葡萄园和茶园,他家还有自己的小卖部。
他家应该是我们村里最早住红砖水泥房的人家了。阿明爷是最早活在市场经济时代,最早先发家致富的那一小部分人。
因为这个比别人灵光的头脑,活着比别人滋润,阿明爷便是让乡里乡亲们也总是要敬上三分的。
只是,因着阿明爷在村里的天生的那股子历害劲,大家对他们家却也是避忌七分,敬而远之,包括我们小孩。
在村里,阿明爷是出了名的争强好胜,他就像乡村里好斗的公鸡似的,昂首挺胸,绝不便宜了谁,也绝不会让自己吃一星半点的亏。
就算是,谁要是不小心,走过他家的水田梗,不小心把窄窄的田梗踩塌了。要是让他见着了,他得从上下五千年开始,骂得那个人恼羞成怒,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所以,邻里之间,都极其不喜欢与阿明爷家有点瓜葛和关联。就怕一不小心,惹出什么百口莫辩的事端来。
他家的毛竹林挨着别人的晒场,本来界线是极其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的。每到毛竹长新竹的时节,地下的竹笋随意地冒尖,肆意地冒到别人的晒场里去,冒犯了别人的地界,别人自然是不干的。阿明爷可是不管的,笋长到哪儿,他的地界就在哪儿。
他成天一早就扛着锄头在竹林和晒场边界转悠,见着一个冒尖的新笋,就着锄头就把新笋边缘的杂草锄一锄,土壤松一松,然后折一根树枝插上,划上新地标,干脆得理所当然。
晒场的主人是不争不强的主人,又是极怕与邻里惹事生非的。只是眼见着晒场被一点点地蚕食,也当然是不愿忍气吞声。
于是每年春笋时分,阿明爷都带着老伴趾高气扬地与晒场主人干架。晒场的女主人势单力薄,只能装腔作势与他们俩据理力争,每每都吵到面红耳赤,而不得其所。最后,都败在阿明爷俩口子的蛮横无理下而不了了之。
对于我们乡间的小孩来说,那是个零食与水果都极度短缺的穷苦年代,桔子自然是世间少有的甘甜,葡萄便更是人间的珍馐极味。当桔子熟了,金黄灿灿的桔子挂满了枝丫,黑紫黑紫的葡萄一串串在葡萄架上开始飘出似有若无的酱果香。阿明爷家的果园,便惹得我们乡间的小孩垂涎三尺。
我们总是会约上三五小伙伴,挎着篮子,结队去阿明爷家的园子里拨草。我们明着是去给兔子割草,其实是一边割草,割到差不多己经到别人都放下戒备心了,我们再趁人不备时,一边偷摘几个桔子,几串葡萄藏在筐底,再赶紧地割些草铺上,满筐了,然后装模作样地提着筐,结伴地离开。最后躲在没大人的地方,肆意忘形地吃完,心满意足回家。
自然,我们是躲不过阿明爷的火眼金睛的。即便是他没瞧见我们都有谁进了他的果园,他也能明察秋毫,明察暗访地得到情报。于是,晚饭功夫间,阿明爷背着手,怒气冲冲地冲到我们各家来,指着我们的鼻子,唾沫横飞,破口大骂。
每次,阿明爷展开了架势骂。骂完孩子,骂大人。子不教,父母之过,少时小偷,长大了就是大盗……小孩怕了阿明爷,大人们见识了阿明爷骂架的狠劲,不敢使半点招架之力。
骂不歇口,大人陪着不是,小孩哭成一片,阿明爷骂累才走。
历害的阿明爷双手叉腰而去,不改来时气势汹汹的姿态。
阿明爷走了,大人免不了又拿上竹鞭把我们小孩痛打一顿,这出大戏才算作罢。
只是每年的果熟时节,这样的大戏都要上演好几出。
于是乎,我们小孩见了阿明爷都是要躲着的。远远地见着他扛着锄头过来,我们便扭头就跑。阿明爷在我们儿时的印记里便是一个怒目狰狞面目的存在,虽然我们总是不停挑战他的权威,但想起来,每回都是要浑身筛糠一样的发抖害怕。
阿明爷,与人较真,较劲,较利,争名夺利,他厉害了一辈子,也务实了一辈子。只是,阿明爷的一生却也并不是全是理所当然地尽如己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