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巨厨
清朝光绪年间,有惯州人李轻舟,年少勇猛,皮实耐造。某夜酒醉归家,路遇一白发老翁立于路旁,抱树而哭。李轻舟素来爱管闲事,邻乡有母猪下崽他都要去看看几只公母,何况今日。
李轻舟走到近处,朝那老翁叫到:“老头,半夜不在家中睡觉却在此哭哭啼啼,是何缘故?莫非是儿女不孝,将你赶出家门?可说与我听,我替你揍他。”老翁不答,只是摇头。李轻舟又问:“那可是地主催租,无力偿还?可随我去,借你些粮米度日。”老翁依旧摇头。李轻舟不耐烦道:“莫非是你看上了哪家寡妇,人家不愿意,你相思而泣?”老翁这才开口道:“你这少年,何必如此嘲弄我,我虽然不是什么金仙罗汉,好歹也是一方土地神,怎能受你这醉汉调笑。”
李轻舟笑道:“你还说我是醉汉,难道你自己说的不是醉话?哪有土地神半夜无家可归之理?”那老翁闻言,正中痛处,答道:“谁说不是?如今世道不比往常,不止洋人欺负本土人,就连洋鬼也来欺负我们这些本地神仙,真是千年未有之事呀。”李轻舟闻言,催促道:“你仔细说说。”
土地神叹口气道:“自道光年始,这大清国运日衰一日,朝廷屡被洋人欺辱,地方上洋人更是嚣张,官府也奈何不得,久而久之,许多本地百姓为求庇护也跟着信了洋教,拜了洋神,这还尚可。只是洋人势力渐盛,越发强横,竟把我这栖身的土地庙拆毁,要占地给他们的洋神仙建庙哩。”李轻舟不解道:“那你何不去上界告状,派下天兵天将为你伸冤?”土地神轻声答道:“这上界许多神仙,早就不是本尊了。”李轻舟还要细问缘故,土地神环顾四周,死活不肯说。
李轻舟见他有难言之处,便不再问,朗声答道:“看来如今这天庭和人间的官府也是一般不堪,也罢,此事既然被我遇到,那天上不管,我李轻舟却偏要管,明日定要去和那洋人论个高低!”土地神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醉汉,赞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老汉我平日里喜好收集上古神兵,今日你我有缘,舍爱将那西楚霸王乌江自刎所用宝剑赠你吧。”李轻舟皱眉道:“不要,不要。”土地神又道:“我这儿还有李广自刎所用的宝刀,血迹未干,可赠与你。”李轻舟依旧摇头。土地神又道:“那这把蜀汉姜维自刎所用的短剑,可合你心意?”李轻舟发起火来:“你这老头实在晦气,怎么净是收集些别人自刎所用的凶器?也难怪你连栖身之所都被拆了哩,自招晦气。”那老头听他这么说,差点落泪,忽的一想,喜道:“我这里还有一把好刀,乃是当年庖丁解牛所用,寒光犹在,只是若逢两军对阵,别人手中大刀长矛,唯你像个厨子,怕是减了自家士气。”李轻舟不耐烦道:“你想的也忒多,拿来便是。”那土地老儿双手朝着地下一摸,掏出一把菜刀递与李轻舟,李轻舟对月看了一眼,说了句好刀,径自离去。
第二日,李轻舟纠集本地乡勇六七十人,将昨夜见闻讲述一遍,人人气愤,各自携带刀棍,随着李轻舟一道,将那才建了一半的洋庙尽情拆毁,有几个信了洋神仙的村民上前阻挠,也被李轻舟率众殴走。围观村民也连声叫好,怨气得出。正待李轻舟等人以为大功告成要回去时,忽然腰间那把厨刀嗡嗡作响,似有所警。回头看时,原来方才逃回的村民不肯服输,跑回去喊人,瞬间集结起二百余人,由那洋教士伯多禄领头,气势汹汹追了上来。
双方拉开阵势,互相叫骂推搡,战事一触即发。那伯多禄向来嚣张,立于前排冲着李轻舟一行人大声呵斥道:“你们县官见了我都要下拜行礼,这群刁民却怎么敢拆我的庙,敢打我的人。”李轻舟也走到他跟前,怒道:“你们拆毁本地土地庙,可曾问过我们?你这洋鬼子若是再敢欺人太甚,连你一起打。”伯多禄闻言大怒,伸长脖子叫道:“今日你们哪个敢打来试试?!”李轻舟一行人尽皆愣住,心知那官府护着洋人,不比普通百姓。伯多禄见状,越发嚣张起来,昂首连叫三声:“谁敢杀我?谁敢杀我?谁敢杀我!”
第三声尚未落地,李轻舟大喝一声:“我敢杀你!”手起刀落,电光火石之间,那伯多禄已被分解为三堆:一堆肉,一堆骨,一堆下货。双方尽皆吃惊,情知今日之事闹大,已然无法收拾。那群信了洋神仙的村民见李轻舟眨眼间便把人高马大的伯多禄分成三份,吓得扭头就跑,叫嚷着跑去报官。李轻舟也不追赶,只是握着那把菜刀,不住的赞叹:“好快的刀,好快的刀。”与他同来的村民见他呆在原地,纷纷劝他道:“如今事已至此,李兄唯有远走他乡保命要紧,家中老小,我们一起奉养,绝不敢亏心。”说罢又一起凑了些财物塞给他,劝他快跑保命要紧。李轻舟这才晃过神来,谢过诸位,急忙沿小路跑去。
一直逃到天黑,李轻舟才敢在一僻静处略略歇脚,只因劳累多时,刚坐下便倒头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忽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睁眼看时,原来是县令钱开道领着数十名捕快提着灯笼围了上来,此时已是进退两难。李轻舟心知今日插翅难逃,心下一横,摸出腰间厨刀,准备一刀斩杀钱开道,临死也给乡中除去一害。原来这县令钱开道,贪婪酷虐,自上任伊始,便以盘剥百姓为第一要义,不到三年把本地油水榨干,他又开始蚊子腿上刮精肉,时常打着微服私访的名义下乡乱转,看到农户家的麦苗菜叶也要抓一把回去,绝不走空。某次实在无物可取,见到一户人家晾晒的妇女内衣,也被他扯了去,人皆不齿,唯他不以为意。
李轻舟伏在草丛中,眼见那钱开道领着捕快步步贴近已到眼前,正待要猛地跃起将其斩杀,忽然一阵狂风平地吹来,霎时飞沙走石,烟尘滚滚,捕快手中的灯笼尽被吹灭。李轻舟暗喜一声:“天不绝我”,急从众捕快缝隙中贴着钱开道冲出,夺路而奔,顺手还不忘朝着钱开道挥出一刀,横着正中屁股。若换他人,此时已是被斩成两截,无奈这钱开道饱食民脂民膏,滋养的腚大十围,这一刀下去竟被肥肉消解,两瓣屁股从此变成了四瓣。众衙役紧忙将钱开道救回,求医问药,不能治愈,渐渐伤口溃烂,半年才死。
话说李轻舟自突围逃出,一口气跑出二十多里,气虚喘喘方才止步,此时又饥又渴,只能忍耐。忽然一个老头颤巍巍走来,手里还端着吃喝,走近才看清原来是前日所遇的土地公。李轻舟大喜,来不及答话便接过食物狼吞虎咽。那土地公在旁作揖道:“前日我以为你是说大话,未成想果真肯替我老汉出头,以至惹下杀身之祸,如今只怕没了出路。此事既是因我而起,我也断然不能袖手不管。”李轻舟边吃边答道:“男儿行事,只论对错,不论得失,你也不必谢我,只是如你所言,眼下没个去处,却也愁人。”土地公道:“老汉见你使这把厨刀,如有神助,这也是暗中机缘,不若你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做个厨子,以作安身立命之计。”李轻舟想了想,实无他法,只得答应。土地公见他答应,又说:“自此前行十多里,有一枯井,有大石覆盖,井内有当年李自成旧部溃逃时候藏匿的金银,你可取出,也算是我的酬谢。自今以后,你我天各一方,各自保重。”说罢,便不见了。
李轻舟吃饱喝足,按照土地神所言,去枯井寻得了金银,掂量掂量,足够半生享用。又继续向北行进七八百里,到达天津地面,方才驻足。自此李轻舟隐姓埋名,用那寻来的金银开了家饭馆,扎根此地。只因他刀工精湛,鬼神莫测,做出的菜色香味俱全,生意颇为兴隆。数年之间,李轻舟娶妻生子,安稳度日。众人皆不知其来历,只以“神厨”称呼,唯有其妻见他常常半夜出门,黎明方归,询问其缘故,终究不肯说。
岂知自李轻舟斩杀伯多禄之后,家乡并未太平,十数年之间,土著乡民与教民之间互相攻伐争斗,最终掀起“义和团”的翻天巨浪。李轻舟也渐渐耳闻家乡之事,只是如今有儿有女,撇不开身,故此只能半夜外出与众位大师兄共谋大事,屡屡以身犯险,凭借那把厨刀斩杀嚣张洋人与地方贪官,白日里依旧炒菜烧饭和和气气,无人知其所为。
又十年,李轻舟眼见义和团从星火燎原又到烟消云散,终究是凉了心气,每日手持厨刀只顾切菜剁肉,再不过问世事。
光阴斗转,花影瞬移,李轻舟年近九旬,依然骨骼硬朗,菜刀在他手中旋转如飞。虽然依旧不问世事,然而食客口中所说的日寇占据北平烧杀辱掠的消息却不由他不听,只是李轻舟并不言语,手下砧板却被一刀劈开。
某日,左右邻人忽然盛传日寇将至,乱纷纷各自逃命,唯有李轻舟以死相拒,不肯随儿女亲眷一同逃跑,自言:“我一个九旬老翁,何惧生死。纵使死在家中,也好过死在路上”,儿女只得由他。
第三日,日军果然蜂拥而至,四处劫掠无恶不作,乡人能跑就跑,不能跑就躲,唯有李轻舟取出当年古井中所存财物,托人送与日军头目,又邀其家中做客,以示亲善。日寇头目坂本五十六闻其有“厨神”之名,又有财物相送,乃欣然应约,携三名军官共四人赴约而来。李轻舟见日寇前来,顿时精神焕发如返老还童,忙前忙后切菜做饭,使出毕生手段做出一桌菜肴,全然不像九旬之人,乡邻恨其无骨。当夜,李轻舟与众寇欢饮,初时满桌觥筹交错之声,渐渐夹杂有杯盘落地声音,最后屋内归于静寂,鸦雀无声。
门外日寇随行见屋内久无声息,连唤几声也无人回应,起了疑心,急忙进屋,才见屋内只有李轻舟端坐桌前纹丝不动,那四名军官却不见了,只有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堆肉,一堆骨,一堆下货,墙上血书一行大字“杀人者,冠县李轻舟也”!随从惊恐,伸手去捉李轻舟,那知刚到近前,李轻舟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原来早已仙去多时,已然僵硬。日寇随从咆哮愤恨,将那三堆骨肉打包好,一把火连同房屋并李轻舟尸身引燃,恨恨离去。
待其走远,左右乡邻敬其胆气,将李轻舟残躯寻出,找口薄棺悄悄掩埋在隐秘处,不敢树碑,只是在坟上栽一柳树为记,至于李轻舟所使那把菜刀,却再无人见。
岁月如梭,转眼又去近百年,忽有小道传言当年李轻舟所用菜刀重出于世。此地位于东昌府阿尔卡迪亚小区临近,乃是一家酸菜鱼店,有食客曾见老板以此刀剁鱼,手法凌厉刚猛,臧姓老板面目和善,戴一眼镜沉默寡言,唯有听到食客谈及不平之事,才偶有精光掠过眼中,射在那把菜刀所刻八个大字上----厨之大者,为国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