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薛芳华还在思索蒋碧云说过的话,但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屋里传来的笑谈声。屋里灯火通明,灶台上烧着火,里面的气氛十分热烈。薛芳华刚想逃跑,陶念娣正好出门倒水,一眼就看到她站在门口,诧道:“华儿,你在做什么?快进来呀!”
薛芳华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屋里,正好看到薛川红光满面地坐在桌前,嗓门比平日里高了好几度,饭桌前围坐着好几位客人。薛川笑着说道:“王老弟,你大老远过来一趟不容易,还带这么多东西过来,实在是太客气了!”
“咱们都是几十年的老哥们儿了,别说这些客套话!”那位姓王的男客率先拿出一瓶烧刀子放在桌上,给他又斟满了酒。薛川的身材高大健壮,面皮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头发已经全白,但是却像狮鬃似的,站起来足足比旁人高出一整头,嗓音也如同洪钟,笑起来更是连隔壁都听得到,这位王连松老先生却生的敦实矮胖,圆润的红脸上一对精光滴溜,他身旁则跟着一个短头发的妇人,穿了一身黑色起碎花的连衣裙,因为屋里较热,她脱下了外套,一身衣服紧绷绷地勒着肉,两条眉毛花的飞扬跋扈,嘴唇涂得亮汪汪的。
“华儿,你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打招呼!”薛川嚷道,“这是你王爷爷和李婆婆,这位是他们的孙子王世杰。”
王世杰的年纪看着和她差不多大,和祖父几乎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的心宽体胖,头发用发胶打理得服服帖帖,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王太太打趣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外孙女,果然长得跟她妈妈一样漂亮,听说还是上海的高材生吧?”
“害,什么高材生!老早就只会读书考试,都快三十了还一事无成,我一早就给她说了让她留在扬州,偏偏不听,这不吃到苦头了才回来吗?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桌子上的人都大笑了起来,看薛芳华的表情十分勉强,陶念娣连忙瞪了他一眼,又进去端了几碟菜出来,清蒸狮子头,大煮干丝,火腿烩香菇,还有为了照顾客人口味新添的菜,滚热的锅子里煮着酸菜和五花肉,还有一大锅烂肉炖粉条。
“我们华儿原先也是在上海的大公司上班的,多少清华北大的尖子挤破了头要进去呢!这会儿只是累了,回家歇一歇而已。”陶念娣忙着给孙女找补,薛川的表情便有些不痛快,王太太看出他的心思,立刻笑道:“回来好,女孩子家跑到那么远做什么,多辛苦啊!不如就在扬州附近找个稳定的工作,离家里近,将来也方便照顾家里。”
薛芳华冷笑一下,没有开口。薛川难得见她这么老实,以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兴致更高了。听薛川的措辞,王家人原来和他都在部队里,后来举家迁到江苏做建材生意,他们的生意做得很大,在苏州,南京和扬州都有分公司,因此王世杰只是混了一个民办本科的文凭,便一直跟着家里人从商。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清楚生意场上往来的那一套,人情世故滴水不漏,薛芳华很难对他生出讨厌的心思,但也非常清楚,他绝对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浮现了赵文琼的面容。赵文琼的情商也很高,却没有这么长袖善舞,看人的时候总是很真诚。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就像靠近火焰而卷曲的叶子。薛芳华摇了摇头,就像挥去脑海里的影子一样。王连松做了多年生意,极有眼力劲,看出薛芳华不大情愿便明白了缘由,立刻起身,端着满满一杯的高粱酒,走到薛川跟前,双手举起酒杯向薛川敬酒:“老长官,这杯酒是我敬你的,你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
“老弟,”薛川霍然立起,把王连松按到椅子上,粗着嗓门说道,“我已经退下许多年啦,老长官这三个字是万万担当不起!就是我们还在部队里的时候,我也向来不在乎上下级之别,私底下我把你们当作我最亲的弟兄们,我们一起扛过枪,一起流过汗,流过血,可不是比血脉相连的兄弟还亲,你还是叫我一声大哥吧。而且你大哥如今只是一个供销社的退休职工,老弟你的生意却越做越大,大哥如今是远远不如你啦,如何当得起你这杯酒?”
“大哥,你这话就是妄自菲薄了,你可是受过勋的老英雄,为了国家流过血汗的,你前线拼命时,我只是一个勤务兵呢!莫说是一杯酒,十杯你也当得起!”
他一番话吹捧得薛川红光满面,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时候,他这辈子没有太大的本事,高光时刻全在部队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一旦离开了部队,他就迅速被打回原形,郁郁不得志多年。他被王连松按在椅子上,一直摇手抗辩,王太太十分有眼力见,自己端了一杯酒走到王连松跟前笑道:“大哥的话说差了,莫说你们哥儿原是患难弟兄,你当官的时候,老王还不晓得在哪里呢。”
“我吗?大哥在扬州当连长,我正是大哥连里的勤务兵呢。”王连松赶忙补充道。
“所以说呀!大哥还不肯认是老长官吗?别说他该敬大哥酒,我也来敬大哥这个老长官一杯。”
王太太说着先自干了半杯酒,王世杰也跟着管薛川叫“老长官”,要敬他的酒。薛川胡乱退让了一阵子,便接过酒杯,笑道:“既然你们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再推辞就显得我太不识时务了。我就干了这杯酒!”
薛芳华不善应酬,以前从事多是中后台岗位,但陶念娣拼命跟她使眼色,她也知道如果自己在这种场合一声不吭,事后薛川一定会教训她。她看了一眼薛川,随口问道:“听说外公以前参加过解放扬州的战役,您也是他那时的战友吗?”
薛川没有答腔,手指无意识地叩着杯壁,陷入了沉思当中,浑浊的老眼起了一层迷雾,仿佛在透过桌上蒸腾的雾气看清那段峥嵘岁月。他才朝那碟子炒黄豆伸出了手,手却有些发抖,他没抓稳黄豆,饱满圆润的豆子从他颤抖的指缝间滚落了一地,如碎玉溅珠。他猛的把那盏空酒杯倒扣在桌面上,气喘吁吁地站起来,哗的一下扯开外套的扣子,扯开衬衫,露出了古铜色的胸膛,心脏的位置赫然印着一个圆型的弹疤。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足有几十道,有几道明显是刀砍出来的,但最危险的还是心脏上的疤痕,即使经过了几十年,仍然能看出当年的凶险。
“看到了吗?四十多年前,一颗子弹从这里穿过,差点要了我的命。”薛川指着胸口地疤痕,额角青筋暴起,不知是酒醉还是激动的缘故,脸膛涨成了紫红色。“我们要攻占敌人的据点,一个渡江码头。这地方不先拿下,我们的部队就无法渡江,也无法解放扬州,那天天刚亮,我们就向仙女庙发起了攻击,你们现在看到的仙女庙早就在炮击中倒塌了,是后来才修复的。我们沿着堤埂往前走,有人不小心踩到了地雷,哗的一下,整个人都给炸开了,我被淋得全身是血,营里伤亡过半,还是不要命的往前冲,一颗子弹就在这时钻进了胸口。”
薛芳华听他说了无数次,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但为了照顾薛川的面子,她还是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认真听着。薛川缓了口气,补充道:“清理战场的敌人以为我没了,我的战友们跑来找我也没找到,就回去了,听说给我老婆孩子报死讯的信都写好了。但我半夜醒了过来,雨哗哗的下,身上湿淋淋的,全是血水和泥水,腿断了一条,找了根树枝当作手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十多里地,才和大部队会合!我现在都记得,当时我和战友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场景。”
他停顿了一下,话语的余音仍然在房间里弥散,就连王世杰也坐直了身子,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薛芳华却想起以前有人告诉过她,这个故事的真实版本是薛川被一个农户救了,毕竟胸口中弹以后,无论如何都走不了十多里。薛川油然生出一股自信,一只手指点着胸膛,脸焼得紫涨,挺直了胸膛道:“这道伤疤是我一辈子的勋章,也是我的光荣!年轻人,你们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太平日子,不要辜负了我们流的血!”
“真是荡气回肠的历史,我先来敬老英雄一杯!”王世杰率先站了起来,给薛川杯中倒满了酒。他端起酒杯,一仰头,将高粱酒一饮而尽,一股烈火顺着食道往下滑,胃里瞬间涌起烧灼般的快感,他脸上顿时红到耳根,连脖子都涨得通红,不由感慨道:“好,果然是好酒!江南的酒又甜又绵,根本不带劲,这才是军人该喝的烧刀子!我现在岁数大了,想当年我和战友坐在火炕上,一边喝酒一边大块吃肉,几碗白酒下肚,第二天照样冲锋陷阵。”
“薛爷爷何必自谦,古人不是说过‘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擒苍’,我看您虽然上了岁数,但这精神劲头完全不会输给年轻人!”王世杰立刻恭维道,薛川抚掌大笑:“老弟,你这孙子开口文绉绉的,跟我那丫头简直是一模一样!”
“是啊,世杰早年跟我做生意,耽误了婚姻大事,一转眼都三十大几了,别说世杰的爸妈,我们老两口都愁的整夜睡不着。”王太太的目光转到薛芳华身上,不露声色地把话题拉到了相亲上,“我看芳华的样貌和人品,打着灯笼在扬州也找不到第二个,不知道世杰有没有机会和她交个朋友?”
她一开始还是“外孙女”,现在称呼越发的亲近,薛芳华不想在外人面前扫薛川的面子,只得苦笑着点了头,薛川难得看到她这么乖巧,心里痛快极了,又满满倒上了一杯白酒。陶念娣无奈地劝道:“得了,老薛,你你就少喝点吧,回头又要难受一整夜。”
“要你瞎操心!”薛川把桌子擂得咚咚作响,嗓门犹如雷霆,“这点酒跟白水似的,我还能再喝上两斤!”
“外公,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吃点菜吧,外婆做了这么一桌子的菜就是为了犒劳你们。”薛芳华起身盛了一大碗白米饭,又盛了一碗狮子头亲自递到了他面前。薛川心里高兴,嘴上却数落道:“要你多管闲事,我今天高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南方女人就是啰嗦,要不是鬼子把我的老家给炸了,我肯定在老家讨老婆,个儿又高又大,得劲儿——”
“得了吧,老薛,你又开始说胡话了。”
薛川没有动白米饭和狮子头,抓了一大把炒黄豆放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随后又把酒杯倒满了白酒,仰脖一饮而尽,他喝急了,呛得咳嗽起来,一半酒液淋淋沥沥泻得他一身。
“慢点喝,大哥,莫呛了。”王连松赶忙递了一张纸巾过去,伸手抚着薛川的后背。薛川酒量不行,酒品却不怎么样,喝醉了就开始闹腾。薛芳华连忙帮着劝他,无意中看了王世杰一眼,却发现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薛芳华胸口一窒,连忙垂下了头,拒绝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