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揽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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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薛芳华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疲倦的身体在一夜的沉睡过后得到了充分休息,她舒展身躯,感到久违的惬意。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阳光透过的树叶仿佛翡翠一般清脆透亮。她等了数秒钟,心情仍然很平静,那种早上醒来便会住她的焦虑似乎凭空消失了。一只红嘴翠羽的小鸟落在她的手指上,歪着头打量着她,看她不打算伤害自己,小鸟才往她的方向又蹦了几步。

薛芳华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小鸟便拿脑袋蹭着她,她不禁露出微笑。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嗲里嗲气的猫叫,小鸟受了惊,连忙振翅飞向天空。门开了一道缝,大橘猫从里面探出头来,迈着矜贵的小猫步跳到她的床上,用圆乎乎的脑袋顶着她,薛芳华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便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在床上摊成一整张毛茸茸的猫饼。

“下来,别蹭我一床毛。”薛芳华把它往外推,它却赖着不肯走,她只好把它抱了起来。大橘沉得像块秤砣,她抱着有些吃力。她煮了块鸡胸肉掰碎了喂给它,脑子习惯性地开始转动,思考着今天的安排。但外面的风吹得正好,阳光暖洋洋的,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的春天了,用在招聘网站上似乎有些浪费。

她想了想,便回去换了一身运动服,只拿了手机出门晨跑,大黄吃饱了,跟在她的后面跑得欢快,她也懒得拴绳。阳光正好,春风暖软,她闭上眼睛,迎着春日的微风,她的感官仿佛打通了,她能嗅到风里的花香,早点摊的面点香气,不远处隐约的柴油气味,应该是最近修路的工人留下的,就像木鱼敲醒了沉睡的心灵,世界忽然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大黄追着蝴蝶乱跑,她刚想开口叫住它,手机便响了起来。薛芳华打开手机,是赵文琼发的消息:“醒了?”

“刚起,在晨跑。”

“我要去市里的批发市场一趟,你有空要跟我一起吗?”

“行啊。”薛芳华的脑子还没做出反应,手已经先一步按下了发送键。回信立刻就到了:“好,那半小时以后村头的小卖部门口见?”

薛芳华来到小卖部时,赵文琼已经在门口等了一阵子了。他换了件白色连帽卫衣,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一看到她后面还跟着只胖猫就笑了:“你这是要带乡下猫进城去啊?”

“要是公交车能带猫的话,我倒是很想带孩子去见见市面,对吧大黄?”她有些吃力地把小胖子抱起来,大黄吃得油光水滑,站起来活像一只鳌拜,由于长期在村里混,看到人就打滚,露出毛茸茸的肚皮让他撸。

“宝贝儿,你怎么胖成这样?我从没见过体型比你还大的猫。”赵文琼把猫给撸下去,拍了拍身上的灰,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去买了一根火腿肠,把大黄抱到膝盖上从里到外都撸了一遍,头也不抬地说道:“任巧巧说这两天在忙着给导师干活,暂时没空拍摄,人不够,拍摄工作恐怕得往后推了。”

“她不是才上大学吗?到底在帮导师忙什么?”

“现在的大学生比我们那时还卷,日子都不好过啊。”赵文琼慢悠悠地叹了口气,“碧云给我列了一张清单,我现在要去批发市场准备他们要的东西,再买一些配饰回来。”

两人出门之际,朝阳已经探出头来,如同一个浑圆的荷包蛋。不过一年之中,比朝阳更先舒展筋骨的是曲江商品城的业主。曲江商品城是扬州最大的生活用品集散地,各种物品应有尽有,经历了六次搬迁,原址位于河畔,夏天常常有荷花开放,薛芳华小时候经常到这里玩耍,摸鱼捞蚌壳总会经过这儿,盈盈荷塘盛满月色,倒真是如诗如画的场景。商品城总是早于城市醒来,当东方吐露晨曦,零售店主便守在批发市场外,只为抢到今年最新潮的款,从外地来的店主拉着小推车进货,高跟鞋笃笃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清晨,偶尔踩到带裂缝的地砖,霎时污水四溅,“背背儿”坐在电动车上等人招揽,背上驮着新进的货物,门口摆满早点摊位,蒸笼里热气腾腾,油锅里噼啪暴响,铁篦子上晾着金黄酥脆的油条。

等到八九点钟,在金融中心上班的白领便挤满了早班巴士和地铁,快递员和外卖员穿梭在迷宫般的巷道间,用带着浓浊乡音的普通话招呼客人,退休的老人却已经提着一壶茶叶,抱着象棋篓子或是一笼八哥,精神抖擞的去找老朋友打“掼蛋”了。人人各司其职,运转自如,宛如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

作为土生土长的扬州人,薛芳华曾对这里十分熟悉,但多年没有来过,幼时的荷花已经不在,昔日熙熙攘攘的商品城倒传来了搬迁的消息,门口仍然能看到背着大包小包奔走的生意人和成群结队的电瓶车。薛芳华和赵文琼来到缫丝厂,收集做绒花用的蚕丝。江南人喜欢丝织品,这里出口的丝绸畅销全国各睇。两人买了蚕丝,又到批发市场淘了一些人造珍珠,金叶子之类的配饰,预备装点凤冠时使用,两人去冶春喝了早茶,一路回到家已经是中午了。薛芳华看了一眼时间,感慨道:“一晃眼一个上午就过去了,感觉每次跟着你出门都在虚度光阴。”

“光阴就是拿来虚度的。”赵文琼大言不惭,“这么好的天气就该提着八哥笼子去喝早茶,消磨一上午,再到附近去听个评话,下午打打牌,喝喝茶,一天就过去了。”

“你是退休老爷子吗?”薛芳华哭笑不得,赵文琼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说道:“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坐在早茶社的大爷,恨不得提前三十年退休。”

“想太多,我们这一辈人只可能推迟三十年退休,为国家打工到生命最后一刻。”

赵文琼的表情瞬间如丧考妣,薛芳华难得看到他这么沉痛的表情,不由心情大好:“你不是说想给老百姓做点实事,为乡村振兴做贡献吗?”

“是啊,但我总是想偷点懒,觉得大好辰光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实在是可惜了。”

“你也太没上进心了。”

“上进心又不能当饭吃。”

两人一路斗嘴,回到了村里,薛芳华先回到家,正好遇到了一个胖胖的女人带着女儿,听说是原来是妇幼保健院的护士,现在已经病退了。护士的退休工资不高,她从村民口中听说了薛芳华想创办绒花工作室,便主动上门来加入。

陶念娣很高兴,主动充当向导给她们介绍了绒花的前世今生。八九十年代绒花火热的时候出口欧美,村里很多人都在绒花厂上班,本地人都有所耳闻,不过她是绒花热褪去后才嫁到村里的,陶念娣仔细给她讲解制作过程,并答应她每天都可以上门来学习,帮陶念娣打打下手。

“现在会这套完整工艺的只有你一个人,会不会太辛苦了?”薛芳华忍不住问道。陶念娣笑道:“我这辈子没别的爱好,只会做绒花,喜欢就不觉得辛苦。我这把岁数了,还能把祖宗留下的手艺传下去,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薛芳华心头一动,又想起了当年绒花厂热火朝天的岁月。这一手技艺既是她的立身之本,也是她的骄傲。即使不能恢复到当初的繁荣,她也想帮助陶念娣和这些女人实现自己的价值:“那外婆,你能教我做一下绒花吗?”

“就你?”陶念娣一下子笑起来,“你这孩子平时毛毛躁躁,哪里做的好这么细致的手工活。你就在外面跑跑推广得了,这活你做不来。”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薛芳华的犟脾气立刻上来了,陶念娣拗不过她,正好旁边蒋碧云又带着人来了,便一样一样地教她。陶念娣烧了一大锅碱水,把蚕丝放进去煮,满院子都是浓郁的气味。薛芳华捏着鼻子道:“我早就想问了,这蚕丝非得煮过吗?味道好大。”

“煮过了以后的熟绒才能用来制作绒花,这才是开头了,你就嫌麻烦。”陶念娣瞪了她一眼,薛芳华缩了缩脖子,不再吭声了:“这些都是从缫丝厂搜罗的边角料吧?”

“对。”

“我们能不能自己养蚕,也能省去这个成本费用?”蒋碧云突发奇想道,陶念娣叹了口气:“你没养过蚕吧?从采桑到结茧起码要一两周,哪有那么多工夫让你等!”

“我小时候也养过蚕,不过都没养到结茧蚕就死了,缫丝厂的下脚料也比较方便。”薛芳华解释道。陶念娣等到煮了一定时候,才把锅里的蚕茧捞出来辟丝,煮过头了就不能用了。传统绒花都是古法染色技术,比如明黄是槐米染色,赤红是用红花或者苏木染色,槐花在未开时,形似米粒,又称槐米。槐花内的槐黄素,难溶于冷水,溶于热水及酒精中,可用直接法染色,槐米用于染帝王专属的明黄色,红花染液漂染,最终则可以得到鲜艳的大红色,黑色则是用皂斗、五倍子等材料制成。她把煮熟的蚕丝浸泡在染缸之中,蚕丝便成了鲜艳的明黄色和大红色,随后将它挂在竹匾上晾干。

“陶婆婆,这些蚕丝要晾在这里多久?”蒋碧云带来的女人问道,陶念娣说:“看最近的天气,如果天气好的话,明天这个时候就晾好了。”

“光是染色就要花一两天的工夫,如果客户订单下得又急又多,不是加班加点也赶不出来?”

“绒花本来就不是快消品。”陶念娣虽然脾气温和,但对自己手艺保有匠人特有的自豪,“如果图快,商场里的塑料花多的很,没必要非要来买绒花。过去的客人都是先来预定,一周后才拿得到货。”

薛芳华只有苦笑,这就是绒花技艺没落的原因。在如今这个时代,可用来装点的发饰数不胜数,如果没有流量和故事带动,谁会花几倍的价格去购买一朵凝聚了匠人心血的绒花呢?

陶念娣手上的这一批是用来演示的,但昨天的蚕丝已经染色好了。炭火早已升了起来,她用木炭文火将黄铜丝烧至退火软化,根据所制作绒花的不同,黄铜丝的规格大小不一。薛芳华看陶念娣做过很多次,先把不同颜色的熟绒按照一定长宽分劈成的绒带,将其排匀后同定在某一器物上,用猪鬃刷子逐条刷平、刷匀。她取来一根黄铜丝将其对折,一端捻成少许螺旋状分叉,从正面夹住排匀的绒带,再将另一端合并捻成螺旋状,用剪刀将熟绒剪断,两手同时反方向捻搓绞紧,薛芳华只见她的双手灵活的翻动,一根滚圆的绒条便出现在手中,这道工序就是绒花艺人俗称的“滚绒”。

她手边放着好几朵大小不同的剪刀,用来给绒条进行加工,这些过程都需要十分细致,全靠手上的经验,用镊子对打过尖的绒条进行造型组合,配合他们从批发市场淘来的珠子等饰品,便能做出一朵栩栩如生的花朵了。薛芳华的目光落在旁边一只毛茸茸的熊猫身上,除了熊猫,还有小黄鸡和老虎等物,看着憨态可掬。

“这是客户要求做的吗?”薛芳华随口问道,陶念娣道:“不,是我平时闲着做来玩玩的,你想要就自己拿去玩。”

“我感觉这个可以做成钥匙扣之类的小饰品,价格低一些,应该会比绒花好卖。”

“行,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你说了算。”

“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把你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绒花卖出白菜价?”

“你以为绒花跟白菜一样,洒洒种子浇浇水就能从地里种出来吗?”陶念娣不屑地说道,薛芳华只好陪笑。她手上的工夫不行,只能帮着打下手,一直做到晚上七八点,一朵花才初见雏形,蒋碧云伸了个懒腰,感慨道:“这份活儿也不比直播轻松啊。”

“现在的订单已经很少了,以前绒花热销的时候,厂里经常连轴转,连着一周都回不了家。”陶念娣叹了口气,也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蒋碧云揽住薛芳华,笑道:“我听说扬州人喜欢泡澡,你这里有澡堂子吗?”

“家里又不是没有热水器,你去澡堂做什么?非要去的话,城里有洗浴中心,我帮你在美团上下个单。”

“洗浴中心哪里都有,我就要去那种老式澡堂,跟电视里看到的一样。”

“行吧,村里的已经关了,不过我知道镇上还有一家,只是很久没有去过了。”

扬州人素来有“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说法,虽然现在到处都是装修豪华的洗浴中心,但薛芳华称知道一家老式澡堂,可以重温童年时光。蒋碧云跟着她在小树林绕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是想把我们骗出来宰了吧?”

“去去去,现在猪肉跌价了,你已经卖不动了,白给都没人要。”

蒋碧云一把揽住她的肩膀,作势揍她,薛芳华忙指着前面的灯火,前面果然有一家老式澡堂,还是七八十年代的红墙,上面烟气袅袅,但里面只有一个老奶奶守着,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看到四个年轻人,她不由诧异地摘下老花眼镜,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道:“你们是来泡澡的?”

“是的,这间澡堂还对外开放吗?”

“还开着呢,不过已经没人来了,你们等等,我先去焼炉子啊。”

现在已经没有人还在用蜂窝炉焼水了,不过薛芳华记得她小时候,陶念娣常常带她到澡堂里,澡堂里烟雾氤氲,一整排的水泥台子,大家一起谈天说笑,磕着兰花干和果干,算是社交场合,基本上村里家里长短的小事都能从这里打听到。人只要除去衣物,也就是像是卸去了社会身份,薛芳华舒舒服服地在水里展开身躯,皮肤被热水泡的微微发红。

“我上一次泡澡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薛芳华说,“小时候我们经常坐在那里,泡完澡外婆就拿一条浴巾把我裹住,把身上擦得发红,她总觉得我一身的细菌,不用热水杀菌就会生病。”

“难道水里就没有细菌了吗?”蒋碧云笑起来,她卸去了妆容的神情看着十分天真,但由于长期熬夜工作,皮肤已经流露出明显的老态。薛芳华想起自己之前在上海时,有一天加班到凌晨,晕头转向地回来,对着镜子一照,差点认不出镜中那个苍白憔悴的女人是自己。但回到老家了一段时间,她惊讶地发现之前从来不长肉的胳膊和腰悄悄胖了起来,不仅脸颊上有了肉,气色也好了许多。

蒋碧云蹭到她身边,伸手掐着她腰间的肉,薛芳华最怕痒,伸手拍着她的手:“干嘛呀?”

“好姐姐,你是不是胖了?”蒋碧云严肃地问道,“脸也圆了。”

“最近被外婆投喂的频率太高,伙食好了,我得减肥了。”薛芳华想起家里的大黄,原来是只瘦骨嶙峋的小橘猫,后来被喂得油光水滑,犹如一辆猫车。她把这话对蒋碧云说了,蒋碧云笑得打跌:“你减什么肥啊,健康最重要,你又不靠脸吃饭。”

“但要是再胖下去,我昨年的衣服就穿不上了。”

“那又怎么样,我们正好去逛街买新衣服。”

“我才不要,你一逛街就没完没了,没两三个小时都逛不完,而且我的衣服已经够多了。”

“你现在不买衣服,难道想等八十岁的时候再穿新衣服?”

两人笑闹了一阵,便勾肩搭背地准备回家,正好在门口遇到了纪敏和赵文琼。赵文琼在小卖部买了两瓶酸奶递给她,笑道:“你们也来泡澡?”

“是啊,老纪非说这里有家老式澡堂,能让我们怀念一下童年泡澡的时光。”

薛芳华笑了笑:“你现在回家吗?”

“回,不过我明天有事要去乡政府一趟,就没法参加拍摄了。”

“你是想说没法见到芳华了吧?”纪敏坏笑着戳他的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久别胜新婚嘛。”

“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嘴割下来,混了蒜蓉清炒。”赵文琼瞪着他,两人离开以后,蒋碧云才凑过来问道:“我一直都很好奇,你和咱们赵书记到底是什么关系?”

“就是普通朋友关系啊。”

“别逗我了,我虽然来村里的时间不长,但也听说过你们两的事。老实交代,你们在上海时就认识了吧?一开始谈了多久?他是为了你才追到村里来的吗?”

“你在瞎说什么?”薛芳华哭笑不得,“他本来就是JS省选调生,一毕业就下乡锻炼去了,根本没在上海工作过?”

“那你们之前都在上海,也没谈过恋爱?”

“你以为上海有多少人?在那个人海沙漠里,偶尔能遇到一个熟人的概率微乎极微,我们就算见过面也不会认识。”

“那你们能在村里认识也是缘分,要不要考虑发展一下?”

“再说吧,人家对我又没有这个意思。”

“不,根据女人的直觉,他肯定对你有那个意思。“

“行了行了,一天这么八卦,快闭嘴回你的小院吧。”薛芳华笑着推开她的脸,蒋碧云在她面前装可怜:“我真的不能和你一起回家吗?小院破破烂烂,孤灯冷灶,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不行。”薛芳华铁了心拒绝道,“一旦被你缠上就没玩没了,比狗皮膏药还要无敌。快睡吧,明天还有拍摄呢。”

“行吧。”蒋碧云展颜一笑,“如果我是狗皮膏药,你不就是狗吗?”

薛芳华一愣,随即笑着打了她一下,她躲开了薛芳华,回头朝她挥着手,直到薛芳华走到路口,还能看到她的背影,仿佛一只灵活的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