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顿饭吃到十点过,满桌杯盘狼藉,两个老战友还在聊天,薛芳华在薛川的要求下送王世杰出去,王世杰问道:“薛小姐——”
“别这么叫我,太古怪了。”薛芳华打了个寒噤,“连名带姓地叫就可以了。”
“行吧。”王世杰笑了笑,“其实我们只是顺便来拜访一下,叫你来是我爷爷的意思,我也觉得有点冒昧,但他们老人家都这样,希望你不会觉得冒犯。”
“不,我理解。”薛芳华笑了笑,“老一辈人的想法和我们的想法毕竟差了很多,我外公总是想让我留在本地,但我还是想再拼一拼。”
“我也一样,我现在也更想拼事业,暂时不想考虑结婚。老人家总是觉得到了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好像有个时钟在走动,他们一听到报时声,就急得嘴角起了一圈一圈的水泡。但仔细想想,这个岁数做什么不好呢?”王世杰耸了耸肩,“每次他们逼我去见哪家女孩儿,我就感觉自己是旧时代的青楼女人,又到了定时出台卖身的时候。今晚我回去以后,肯定又是一场盘问。”
薛芳华一下子笑出声来。一开始她觉得王世杰沾染了商场的习气,有些过于圆滑,但他的措辞缓解了两人之间的紧张,王世杰看她露出了笑容,才接着问道:“你打算留在扬州还是回上海?”
“不知道呢。”薛芳华深吸了一口气,仰首望着夜空。村里的空气好,在上海呆了许多年,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满天星斗了。“我现在还在考虑,到底是回上海再拼一拼,还是留在老家创业。”
“我可以加个微信吗?我们家在上海和扬州都有业务,就算你要回去,也许我能帮得上忙呢。”
对方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薛芳华觉得再拒绝就有些不识好歹了。两人互留了微信以后,薛芳华回到家中,帮着陶念娣收拾餐桌,把碗碟倒进盥洗池里,两人刚把酒杯放进柜子里,就听到洗手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
“醉了。”陶念娣关上柜门,和薛芳华对视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每次都是这样的。老薛爱闹酒,其实他的酒量也并不怎么样。”
“他不喝酒就麻烦,喝醉了酒更麻烦了。”薛芳华嘟哝道,陶念娣瞪了她一眼,她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把袖子撸到手肘处,抬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陶念娣看了一眼屋里,感慨道:“你外公年轻时也是一条好汉,立过功,受过勋,退伍后进了供销社也算不错,但供销社很快就不景气了,他的退休工资那么低,又不愿意放低身段去打工贴补家用,看到老战友的日子蒸蒸日上,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痛快的。”
“他再不痛快也不能卖孙女啊。”
“瞎说什么,这家人我们知根知底,一家子的人品都很好,小王不仅条件好,也一直积极上进,完全配得上你,有你外公这层关系在,嫁过去也不会受欺负。你就算不乐意,也可以和他处处看看。”
“外婆——”薛芳华把手上的饭碗一放,拖长了声音叫道,陶念娣瞪着她:“你先别张嘴,让我来说。外婆不是逼你,你还太年轻了,人生的坎一个接一个,有个人能帮帮你也好啊。”
“你为什么认为他会帮我忙,而不是帮倒忙?”
“又在犟,我看你就是对男孩子有偏见。”陶念娣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抹布,上上下下打量着薛芳华,狐疑地问道,“华儿,你这么抗拒他给你安排的相亲,该不会已经瞒着外婆处上对象了吧?”
“我没有,你别瞎想。”薛芳华放下碗酒往外走,陶念娣却一脸八卦相地凑过来:“你是我带大的,我还不清楚你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你天天和小赵出入成双,是不是有些喜欢他了?”
“乱说!”薛芳华的耳根有点烧,陶念娣凑过来,笑眯眯地说道,“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要脸红?赶紧跟外婆交个底,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其实比起小王,外婆更喜欢小赵,做生意的花花肠子多,小赵一看就是个勤奋踏实的好青年。非要让我选一个,我也选小赵,长得多俊啊。”
薛芳华哭笑不得:“他有什么好的?每天睡到踩点上班,下班就不见人影,抱着保温壶泡着枸杞茶,闲下来不是养花就是遛鸟,要么就是在村口和大爷下象棋,年纪轻轻,跟一只千年老龟似的,拿鞭子抽他都跑不动,我看着他都着急。”
“你是个急性子,跟他中和一下不是刚好?”陶念娣道,“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已经喜欢他了吧?”
薛芳华绷着脸和她对视,到底顶不住陶念娣的眼神,便开口道:“我的确对他有点好感,但他只当我是朋友,我也没有想太多。毕竟他是选调生,过几年就得走,我也不一定一直留在村里。”
“你都没问过他,怎么知道他对你的看法?”陶念娣说道,“要不要外婆来帮帮你?”
“你千万别捣乱,顺其自然就好了。”薛芳华生怕陶念娣出些馊主意,连忙拍了一下她的胳膊,陶念娣却胸有成竹地笑道:“你把你外婆当作什么人了?这么多年了,我的华儿总算有个看得上眼的男孩子,我能不帮你一把吗?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帮倒忙。”
薛芳华总担心陶念娣帮倒忙,毕竟陶念娣虽然好,却是个大喇叭,除了做绒花和家务,她平时最喜欢和村里人唠嗑,她再三叮嘱陶念娣不许说出去,陶念娣严肃地点头,祖孙两便有了一个温暖的小秘密。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正在放着一部解放战争时期的老片子,薛川瘫坐在沙发上,地上全是瓜子壳,眯着眼睛看着电视屏幕,口中含糊哼着一支老歌:“北上山东打恶仗,浙东纵队有胆量,死打硬拼不退让,刺刀插进敌胸膛——”
薛芳华看着这个老人,他的身躯已经佝偻,整个人歪倒了,高大的身躯便显得有些佝偻,头发已经全白,难以再看出当年的英姿。世间最难堪的莫过于英雄迟暮,他在战场上再有本事,战争已结束,他便发现放下枪,自己竟然没有任何谋生的本事,靠着老战友的关系才找到工作,陶念娣还在绒花厂上班的时候,她挣的都是他的好几倍。
当自己引以为傲的价值突然被否定了,他为了在家中找回尊严,脾气便越来越大,但借着灯光,薛芳华看到了他刚强的外表下虚弱的心,她叹了一口气,刚想把地上的瓜子壳给扫了,薛川却突然睁开眼睛,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阵子,才问道:“人送走了?”
“嗯。”
“你们聊的怎么样了?”
“还行吧,我们加了微信,可以交个朋友。”
“那就好。”薛川点了点头,想起她在饭桌上的表现,又有些不满,“家里难得来了一次客人,你一直冷冰冰的怎么回事?谁欠了你什么吗?你看人家小王情商多高,说话多好听,你就不能跟人家学学?”
薛芳华天生就是个冷淡的性子,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原来的工作也不用天天出去喝酒应酬。她本来想和薛川认真谈谈,但他喝醉了以后越发不讲道理,她只得把话语压在心里,决定等他酒醒后再说。但薛川看她不声不响,越发生气了:“我在问你话呢,你装聋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人各有所长,我不擅长应酬。”
“我教了你多少次了,你那死读书的本事放在社会上没有用,进入了社会,就要懂得人情世故。”薛川接着她的话,滔滔不绝地念叨起来,薛芳华忍了又忍,尽量放柔了声音说道:“外公,你喝醉了,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我没醉,这点酒哪里会醉!”
“好好好,你没醉,但总归喝了这么多酒,喝点解酒汤胃里会舒服一些。”薛芳华扶他坐起来,薛川一身的酒味,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大概是两人之间难得的温情氛围感染了他,薛川突然开口道:“他也不过是赶上了好时候,吃上了时代红利,我当时要是辞了职下海创业,如今……如今绝对不会混得比他差!都怪你外婆拉着我不让我走,非说孩子年纪小,离不了人……”
薛芳华听他说过许多次,他当年确实想南下创业,但三个孩子还不到十岁,薛菡还咿呀学语,陶念娣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她的收入也不足以支撑一家人的生活。为此陶念娣又哭又求,总算让他保住工作留在了村里,但如今看着部队时的下级发了大财,他不由心眼发酸,便把怨气撒在陶念娣身上,陶念娣心里有愧,也一直忍着。
“行了行了,老英雄,都这么大岁数了,就别再计较当年的事了,何况王爷爷一家不是都敬着你吗?”
“算他还有点良心,要不是我,他当年怎么提拔得上来,我还救过他的命呢!”薛川冷哼了一声,“华儿,等你出嫁的时候,外公给你……这个数!我那老弟有钱,把孙子也教的不错,女孩儿家嫁人嘛,就得攀高枝,但也不能一点嫁妆不带,平白被人给看轻了——”
“我不想嫁给他。”薛芳华脱口而出,薛川愣了一愣,薛芳华不禁后悔自己的嘴快,但话已出口,她只得说道:“我现在工作还没定,想再拼一拼事业,暂时不打算结婚生孩子。”
“事业?女人家能有多大的事业?”薛川不屑地说道,“现在什么年头,到了你这个岁数,好男人早就被抢光了,我看小王就很好,人品和家境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再挑三拣四,真的就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你当我是菜市场被别人挑剩下的白菜吗,要赶在过期之前卖出去?”
“你这死丫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薛川把茶杯一摔,怒道。听到客厅里传来的争执声,陶念娣连忙过来打圆场:“你们祖孙两怎么一个脾气,凑在一起就能吵起来?难得今天来了客人,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怎么非要闹得不痛快?”
“你自己看看,你教的好孙女,对长辈没有一点礼貌,一说她就犟嘴!”
“行了行了,别吵了,你一喝醉就这样,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身体。”陶念娣走过去扶起薛川,她身材矮小,薛川却生得高大健壮,一挣扎就把她推开了,“乱说,我没喝醉!这点酒怎么会醉!”
“这会儿外人都走了,就别逞能了。多大岁数的人了,别在华儿面前丢脸。”
陶念娣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却一下子戳在了薛川的肺管子上,他猛的甩开陶念娣的手,厉声道:“我哪里丢脸了?要不是你拖着我不要我走,我今天怎么会混到这个地步?
你们一个个都不尊重我——”
“到底是谁不尊重谁?”薛芳华忍无可忍,“我都说了我不想相亲,你还把他们带到家里来,逼我和他见面,一点都不尊重我的想法。”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无视本人意愿,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只是道德绑架而已。”
“你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薛川痛心疾首地指责道,“我就不管你了,看你以后怎么办。”
“我求之不得。”
薛川醉酒后本就怒极,一巴掌就扇了过去,陶念娣连忙拦住他,那一巴掌就打在了她脸上。她的身子被打得一个趔趄,左脸颊立刻高肿起来。她呆呆地捂着脸,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薛芳华立刻沉下脸,走过去说道:“外婆,我马上给你拿冰块敷脸,别乱碰。”
她去厨房里拿了一包冰块,又拿手帕擦着陶念娣的嘴角,全程都没有看薛川一眼。陶念娣忍着痛道:“华儿,我没事,别再跟你外公吵架了。”
“外婆,我们走。”薛芳华拉住她就往门外走,薛川怒道:“你要去哪里?”
“你管不着。”
“站住!”
薛芳华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转身摔上了门,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听到了里屋传来了东西落在地上的声响,薛川在盛怒之下把东西通通给抡了下去。陶念娣吓得瑟缩了一下,脸色苍白,薛芳华却没有回过一次头,带着她去了招待所,顶着招待所服务员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开了房间。她去买了两桶方便面回来,陶念娣还坐在床上哭,眼泪鼻涕擤了一堆纸团。薛芳华烧了开水倒进面里泡好,走过来温柔地拍拍她的后背:“好了,别哭了,先把面吃了吧,你晚上一直在忙,都没吃什么东西。”
“我嫁进薛家几十年,为他生儿育女一辈子,他怎么能当着孙女的面打我啊?”离开了家中以后,陶念娣的委屈才爆发了,哭了起来,“我……我不活了!”
“你当然活得下去。”薛芳华平静地说。陶念娣抬起眼睛看着她,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到薛芳华的面色冷如寒冰。她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早逝的大姐站在自己面前。她一直知道薛芳华是个独立且有主见的女孩,从小到大,她没有让家人操过一次心,由于没有父母朋友的陪伴,有些时候会显得冷淡和不近人情。她也有温柔和充满爱心的一面,但通常只限定于对最亲密的亲人和好友,陶念娣绝对在这个名单上排第一名。
她察觉到薛芳华是真的生气了,不由有些害怕。她太了解自己带大的这个外孙女,薛芳华生起气来是会六亲不认的。
“外婆,和他离婚吧。”薛芳华半跪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手说道,陶念娣瑟缩了一下,擦干了眼泪,苦笑道:“我都跟他过了一辈子,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折腾什么呢?”
“你和外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你幸福吗?“
“哪有什么幸福不幸福,不都是咬牙过日子。我又挣不到钱,没有他我该怎么办?”
“我来养你啊,我会给你养老的。”
“怎么可能,我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桐花村,哪里能在上海生活哦,我听说那里的人都看不起外地人。”陶念娣瑟缩了片刻,“当年我和爸妈逃亡到上海时,当地人可没给过我好脸色,我们才会又回到老家。华儿,外婆没念过书,也没你那么高的文凭,到哪里都一样,不会受人尊重的,我在村里已经习惯了,而且你外公只是脾气大,平时对子女还不错。”
薛芳华默然。即使二人的脾气犹如针尖对麦芒,她不得不承认,薛川还是爱他的子孙们,或许因为是他血脉的延续,即使是脾气和他最不对付的薛菡,在她下岗后,他也跑断腿为她谋新工作。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好丈夫,对于含辛茹苦照顾家庭,为子女和丈夫付出了一生的妻子没有半点感激,陶念娣在这段婚姻中受了多少委屈,她从小就看在眼里。
任凭薛芳华劝得口干舌燥,陶念娣仍然无动于衷,喝酒后会家暴的丈夫固然可怕,但她已经适应了几十年,他总不可能打出人命,离婚和走出这个家,面对陌生的环境,村民的流言蜚语和未知的将来对她而言更恐怖。
薛芳华觉得,她和陶念娣完全是两个极端,她们选择了不同的路,由于极度缺乏安全感,她必须不停地卷,拼命地卷,把升职加薪卷到手,把户口房子和车子卷到自己名下,男人的爱无法给她任何安全感,只有在拿到房产证的那一刻,看着名字那一栏写着单独所有和她的名字,她枕着房产证睡了一晚上,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她终于拥有了一个家,一个不用担心时刻被赶出去的家,她的前半生和陶念娣一起寄住在薛川家,后半生在房东的无数间面目模糊的出租屋里辗转,直到此时才安定下来。可是在大城市立足哪有这么容易?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普通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她看着面前的陶念娣,觉得她和自己何其相似。陶念娣的前半生住在娘家,后半生寄住在夫家,没有一个家是属于她自己的,娘家属于弟弟,房车都写在薛川名下,她一旦离开薛川,就会无处可去。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也没有谋生能力的她,也没法像薛芳华一样咬牙在大城市拼下去,拼出自己的一套房子。她就像在井里呆了一辈子的青蛙,既向往井外的世界,又害怕外面的世界遍布野兽,会把她一口吞噬。
外面的世界固然充满吸引力,但她已经习惯蜷缩在安全的窝里,这里的一切不美好,但都是她所熟悉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超出她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