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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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五月上旬,清爽的风带着丝丝羞涩溜进麻将房凑热闹。这里是一家旧工厂的职工宿舍大院,工厂早已不在,三栋宿舍楼也有些年月了,院子北面的三间板房是修宿舍区时建的。附近的人开始喝纯净水时,张老板辞去了在餐馆洗碗的工作,学会了骑摩托车,租了一间板房卖桶装纯净水。去送水时,“水房”的门开着,买菜回来的老人走累了,口渴了,就来这里喝杯水,坐会再上楼回家。这里虽不够热闹,却也也舒服。张老板看到有些小区开了麻将馆,她也在“水房”正中间放了一张自动麻将桌。自从有了它,“水房”是另一番红火的景象了。曾有人学着张老板,把另外两间板房租下来开麻将房,没多久,就把麻将桌卖了。

天晴了,老人带孩子到院子里玩,不自觉就到了院内人气最旺的去处。今天人特别多,大家都想上桌玩一把,爱打长沙麻将的牌友也只得做些让步,打起了“转转”麻将。只许碰、不能吃、没有大胡,谁胡牌就下桌,上桌补缺的人有摇色子当庄的权利。想上桌的都往前挤,等胡牌的人下桌。赢了钱的,又急切地等待着再次上桌的机会。今天,老火看上去没有之前的那般干瘪黑瘦,倒是多了一分红润,他手气也好,一会下桌,一会又上桌,围着桌子不停地转圈圈。摸摸满当当的口袋,趁着刚胡牌下桌的空档,晃晃悠悠走到院子门口吃了一碗八块钱的大碗饭,十几个菜吃得肚子鼓鼓的。他拍着肚皮又慢悠悠地回到院子,手里紧紧地攒着两包槟榔。眼睛死死地盯着手里的宝贝,生怕稍不留神,它们就会自己飞走。

大家接过老火递来的槟榔,笑呵呵地打趣道:“老火发财了啊,日子不老火了。”“是啊,是啊。”好几个牌友抢着替老火接话。在一串欢快响亮的笑声中,老火低下头,摸了摸后脑勺,傻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槟榔渣,心里美滋滋的。老李默默地打牌,不嚼槟榔也不参与开老火玩笑,老火心里反添了一丝感激和相知之情。

大约中午一点左右,院子里的吵架声打破了快乐和谐的氛围,看牌的人一窝蜂冲出去一探究竟。打牌的人有些舍不得未完的牌局,只得伸长脖颈向外张望。老槐树下,摩托车和三四个蓝色的空桶子胡乱地躺着,张老板头发凌乱,手捂着左脸,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对面站着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中年男人。他头发稀少,额头上的两三根肆意地乱飞,胡子比头发更浓密乌黑,宽宽的额头上黑黑的眉毛,横在放着黑光的眼睛上方,整张脸扭成了黑黑的一团,牙齿黄得像很久没刷的便盆,大嘴一张,就能喷出和牙齿同色的唾沫,溅得到处都是。手臂很粗,腿又短又粗,此时,他正挥着拳头,威风凛凛地对着张老板大呵道:“敢打我儿啊!不要脸的臭婆娘。”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男人身后咧着嘴笑。

老火听他骂了半天,气得七窍生烟,儿子要去游戏厅,娘不同意,儿就踢摩托车,娘打儿,天经地义啊。这个矮男人觉得儿子受了天大的委屈,扇了张老板几巴掌,还把她捆在腰间的钱袋抢了过去,今天送水挣的钱被搜罗个干净。他抓着空钱袋往张老板脸上甩,依然觉得不解气,嘴巴像放炮仗,唾沫溅得满天飞。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男人的脸涨得又黑又红,脖子上青筋突起,像个无常鬼,怪吓人的。看到他又打算挥舞拳脚了,老李直挺挺地挡在两人中间:“打女人,你算个球!”老火也在老李身后骂道:“你个不见天日的软蛋,没她,你都讨饭去了!”他此时背都直起来了,随即又踅到老李身后,探头探脑地瞅着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其他人都看不起这个旧工厂下岗的无业游民,指着他议论纷纷。男人吐着唾沫星子骂道:“老子早就晓得,死婆娘开麻将桌,要勾野男人!”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儿子也跟着一摇一摆地走出了院子。老李扶起摩托车,老火把水桶一个个拿进麻将房,摆放在墙边,人群也渐渐散去。

转眼到了夏天,吊扇呼呼地吹,和麻将声构成了最完美的和弦。屋外的小鸟和虫子,也不示弱,啾啾声,叽喳声,此起彼伏。麻将房里时不时传出老人的喊声:“莫跑,莫跑。”院子里的孩子不曾停下追逐欢乐的脚步。两个星期没看到老李了,此刻,这些声音让老火坐立不安,他忍不住问道:“老李死哪去了啊?”老火故作淡定地看着周围的人。“额,他婆娘脑梗进医院了。”一个牌友答道。这时,张老板送水回来,在树下停摩托车。老火让人替他一盘,他去“屙个尿”,大家哈哈大笑道:“就你屎尿多。”老火帮张老板把空桶子搬下车,搭讪道:“老板,生意好咧。”“糊口哦!”张老板回道。“老李呢?”老火期待地问。“哎,他老婆走了。”张老板叹了口气。老火还想问点什么,看到张老板手臂上的淤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你的饭。”张老板把家里吃剩的饭菜,打包藏在摩托车里的。老火接过饭,蹲在老槐树下吃起来。牌友们冲着门外大喊道:“老火,尿屙得久啊!”老火大声回道:“饿了,找老板买了个盒饭,就来啊。”老火隐约听到牌友们小声议论了什么,然后是一片大笑声,他低着头吃饭,没有理会。

这两个月,老火吃过的最可口的饭菜,都是张老板带给他的。三四个菜,荤素搭配,一大碗白米饭。上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食物,还是爸妈在世时。他想妈妈了,又想起了老李,心中生出无限的忧伤和难过。他打不起精神,蔫蔫的样子,像一片飘零的枯黄。他很早就下桌回家了,晚饭也没吃,一直躺着。老火的窝是一块木板,上面铺一些捡来的烂棉絮。这些年,他在这张床上了做了很多美梦。有时,双手托在后脑勺下,透过屋顶上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洞,在心里描绘出了整个夜空的画面。有星星的夜晚,他还能把白月光拥入怀中,一份安详和喜悦在他身体里流淌。今晚,头顶一片暗黑,不知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半夜惊醒时,他什么也看不见,浑身发烫,整个人软绵绵、轻飘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