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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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张赭红色麻将桌和四张靠椅占去了这间房大半的空间。卷闸门边长方形的小木桌上摆放着一台座机电话、一袋茶叶和一打塑料杯。门对面,靠墙垛着几张红色塑料椅,旁边整齐地放着一排桶装水。门外,一辆黑色摩托车像一头又老又衰的黑驴,斜靠在老槐树下。每天早上八点,张老板拉开卷闸门,开始扫地抹桌子。八点半把桶装水搬上摩托车后座,用绳子捆紧,再骑车去送水。麻将房的门开着,打牌的人来了,找个位子坐下,凑齐四人就开局。看牌的人搬一张塑料椅坐在旁边,来得晚的只得站在后面,有时要伸长脖子才能看清牌。再晚一些的,在门口抽根烟,找人扯一下白话,等有空位再补上。渐渐地,这里成了一个热闹的所在。

“老火”唯一的爱好是打麻将。每周二,他早晨六点起来烧一桶洗澡水。手握着香喷喷、滑溜溜的香皂,从上到下把全身搓洗得清爽干净。再把手高高地举在初升的太阳下,欣赏每个洁净的手指甲。最后,他陶醉地把整个头埋在胳肢窝里,全身散发出香味的瞬间,简陋、狭小的棚屋消失了。一整套的“洗礼”仪式庄严地结束了,他才换上干净的衣服出门。

三月中旬的一个清晨,和煦的风娇艳了花红,滋润了草叶,空气中洒满了大自然的幽香。老火像往常一样,步行二十分钟到县城的汽车站,坐四十分钟班车进入市区,再坐十五分钟公交车。下车后,他走进附近的一家老粉店,吃上一碗热腾腾的肥肠米粉,再步行五百米走到麻将房。他的心欢乐地跳动着,默契地和他的脚步保持一致的步调。去年秋冬,落在树根下的满地金黄,已化作春泥和春意。道路两旁绿叶满枝桠,一片片青绿着实可爱动人。他不禁叹息,那些飘落在水泥地上的树叶呢?躺在冰冷而陌生的热闹之处,在人来人往的热闹中面对枯黄和飘零,无助和恐慌,等待它们的是环卫工人的扫把。它们忍受着恶臭,在面目全非中,缅怀曾经沐浴在阳光下的青绿与花香,在垃圾场炙热的火焰中一点点挣扎、呐喊。不甘心又如何,还是消失得无踪影了,这个春天已没有它们来过的痕迹。也许只有老火头上的一根根白,记得去年的那个秋。

今天,老火第一个到,他找了个好位子坐下。那略微凹陷的眼眶里闪着光,满意地打量着麻将房。矮矮的板房,卷闸门很低,个子高的人进来,还得弯腰。老火的双手一直兜在口袋里,两条腿忍不住相互碰撞摩擦,擦得锃亮的皮鞋嗒嗒嗒地响。不到半小时,牌友们陆续到齐了,一一打过招呼后,他掏出已有温度的烟,商标恰到好处地展现在大家面前。上桌的、未上桌的、坐着的、站着的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把第一支烟递给了还没来得及坐下的老李,老李急忙笑盈盈地站起来,躬身双手接住烟。老火围着大家“打”了一圈后,从已发皱的烟盒里掏出最后一根烟,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紧紧夹住,右手把老李嘴里的烟请过来,说声“借个火”,当两个烟头互相温暖对方时,他用力吸一口烟嘴,这烟就点燃了。老李也礼尚往来,送上了自己的烟。老火右手接过烟,耷在耳朵上。牌友们吐出的一圈圈烟,化作青丝,从头顶升上去,又散开了。手气好的人,抽上一根烟,一张脸红扑扑的。新加入的看客,瞅着气色,都能对他们的手气辨别一二,却又故意摆出一副无知好奇的样子:“今天哪个手气旺啊?”这句话像是有某种魔力,激起了赢家的斗志和信心,也让输牌的人充满了力量,暗暗下决心,要在“下桌”前“赶本”。看牌的人激烈地讨论着牌局和运势以及邻里间的琐事矛盾。几圈过后,地上躺着被踩扁的烟头、烟盒、槟榔、果皮、纸屑、茶叶、水果核、瓜子壳、花生壳、变形的一次性塑料杯。小小的麻将房俨然成了一口大锅,说脏话、拍桌子、胡牌、洗牌,笑声、数票子的声音在锅里不断翻炒,热气腾腾。

麻将子碰撞发出的清脆声,令他如痴如醉。“多么干净、好听的声音啊!”他在心里感叹着。几年了,还是这么好听。“老火,快出牌,想婆娘了啊!”一个牌友冲着他喊道。顿时,麻将房的笑声冲出了房顶和房门,吸引了更多看客。另一个牌友总调侃道:“‘老火’是么子意思,你不晓得吧,日子不好过咧,老火得很,不吉利。”他咯咯笑,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也堆出好几条皱纹。他摸着牌,脖子往桌子中间凑,一本正经地应道:“有一天,老子跪着磕头,求财神爷带我去个好地方,老子就来了这里,搓麻将的日子红火得很,好过得很咧!”没人记得从何时开始喊他“老火”,让他无比踏实。

门外的树枝渐渐失去了日光的照拂,有些低落。老李今天手气不错,赢了百把块。这几天老伴身体不太好,他想早些回去帮老伴做饭带孙子,却又不好意思在此时“拆脚”,只得故意放几盘“水”,口袋扁下去了,他才跟大家道个歉,起身离开。老火的运气差些,带来的五十块输得只剩十五块了,还要交“桌子费”,再不“下桌”,连回去的路费都没了,也趁着机会“脱身”。

两人并排走出了麻将房,马上有人上桌填补了空缺,身后依然是清脆悦耳的声音。老李个子高大,腰杆直挺,旁边的老火比老李矮了大半个头,佝偻着背前行。“李哥,后面几把你放水了哈!”老火先开口。沉默了一会后,老李回道:“肚子饿,没力气了,你饿不饿,去我家吃饭吧!”他拉着老火往家走。这么多年,从未有人邀请老火去家里吃饭,对他来说,这不仅仅是一次邀约,更是一种尊重、一种人格的肯定。他又纠结老李的意图,是真心把他当朋友,还是礼貌的表达。最终,老火的腿和脚很敏锐地接收到了大脑尚未正式发出的指令,跟在老李身后了。就在他满怀欣喜地想象着温馨的吃饭场面时,从一个黑洞里,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使劲拉扯他,回到那个熟悉而令人生厌,却又无法摆脱的棚屋。有个冰凉的东西主动靠近他的手指,他摸到了,感觉到了,是的,这是他仅剩的几块碎银。去老李家吃饭,空手去不像话,买十几块钱东西也不像话,还要赔上回家的车费。躲在黑洞里的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黑色力量完全控制了他的饥饿感和欲望。老火龇着牙,拿起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刺向黑暗中的那个他。影子手上的刀能有多大的杀伤力?他停下脚步,满怀歉意道:“李哥,今天出门时,婆娘喊我早些回去吃饭。”老李仍拉着他的衣服不放,老火苦苦地哀求。老李不好强留,只得松开了手,老火转身走上了属于他的路。

老火抽着搭在耳朵上的烟,老李的模样出现在他吐出的烟气中,随着烟飘去了头顶。老李话不多,从不“跳伞”,赢了钱也不吹牛。老火还嫉妒老李,他有体面的工作,退休了不做事也能领那么多钱。每天有老伴做好饭等他回家,儿子有家,有工作。老李没事就打打牌,带带孙子。这种羡慕之情像流星,在老火的黑夜里一闪而过,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绚烂。当它发作时,老火像染上了某种“精神毒品”,戒不掉,总是想,越克制越难受,得不到又渴望,难过又快乐。此后,每次在牌局上遇到老李,老火对他更敬几分了,而他们之间的缘分又能刺痛老火内心深处最隐秘、黑暗、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