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造反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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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脱身

如果沉默本身也能计算分贝的话,现在从天使的沉默中能听到的,便是悄无声息的尖叫与哀嚎。

人羊的手悄无声息掐住了天使的脖子,石雕没有发出动作,但立马出现了强烈的风化现象。

原本平整而光滑的石像表面出现了粗粝的裂纹,裂纹与阴影接触,便发出了“呲呲”的声音。

石像表面露出了气泡,大量的二氧化碳从阴影中持续佚出,原本恬静而庄重的表情被一条条裂纹侵蚀得不成样子,石雕得面部扑簌簌地掉下碎屑与沙砾。

之前子弹都打不穿的眼球,此刻已经被剧烈的化学反应剥离,抛落,变成碎片,一颗眼球就这么掉下来了。

在原本眼球的位置,只露出了一个被风化效应侵蚀得很厉害的眼眶,里面有一个直通后脑勺的孔洞。

原本壮硕的翅膀因为侵蚀效应太厉害,碎成了一地。这座罗马神庙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天使雕像完全崩坏了。

失去了翅膀的天使无法维持精细的平衡,身体沉重地倒了下来。普通的城市道路显然无法承受这一重量。

伦敦城的道路从哈德良时代就已经铺就了,而这条800年历史的古董在被不幸碾碎成粉末时,也会发出不幸的尖叫。

但人羊的身影并没有淡去,他似乎在盯着张伯伦。他的眸子并没有丝毫动弹。但张伯伦此刻就像他盘中的肉一样。

关于羊,人类似乎有两个普遍的误解。第一种误解认为,羊的脾气很温顺。实际上偶蹄目动物吃饱了每天都在互殴中度过。

第二种误解认为,羊是素食动物。

其实羊是爱吃鸡的,有些王者段位的山羊,口味还挺挑,但目的是为了补充蛋白质。

所以,当张伯伦被盯上的时候,他就很清楚一点,如果夏多布里昂和劳伦斯不抓紧时间改写年鉴,那么今年只能出现更多枉死的倒霉蛋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跑不动了,失血太多。而且为了召唤出人羊来,灵气也已经耗光了。

人羊低下了头,此刻它的鼻子和嘴巴距离张伯伦的眼睛很近。尽管整个身躯都藏在黑暗之中,但“被吃”作为一种生物本能的恐惧,还是通过“直觉”传递到他的脑中。

他也会恐惧,在肾上腺素和睾酮素分泌完之后,他也会感到英雄气短,沮丧,失落与软弱。

人羊正张开嘴,比划着如何一口将颅骨咬碎,而跪着的张伯伦毫无反抗之力,只能闭眼等待被嚼碎的颅骨碎片扎入大脑时的痛感。

此刻的他一点儿都不英勇,但料想卡门女士不会再打不及格的分数了。张伯伦已经准备如同贺拉斯一般喊出“那就让他去死吧”这样英勇的话。

他的老师在车厢内昏迷着,至少她是安全的。作为一名不幸接受了绅士教育的人,他以为这是一种原则。

人羊还在嗅着他的味道,张伯伦认为这是种地狱美食家的喜好。他继承了以张伯伦为名全部的记忆,自然知道这玩意儿的来历。

人羊并不是戴着羊头或羊头骨的人,也不是牧羊人;而是人与羊相结合产生的诅咒生物。

巴黎的东方学家曾经带队从阿富汗北向潜入到了帕米尔高原,由西出的路线进入古夏国的遗迹。在哈拉和林以南瓦剌人的旗领里,发现了人马合葬与人羊合葬的古墓。

在那座墓中,胫骨碎裂的墓主瘫坐在床上,而马匹的骨骼则完整地趴在了地上。

但在这座墓室的别室里,探险队发现了更为骇人的遗骸:人类儿童的头骨与山羊的骨骼交错地摆放在一起。考古学家围绕着孩子与羊共同下葬的习俗争吵了半个世纪,但重点都放在了孩童殉葬的伦理争吵上。

张伯伦设法参观了这一批装在棺椁里运回来的遗骸。

博物学家曾经指导他清理和分析过风化的梵天羚与雷兽的化石骨骼,所以他意外地发现,山羊头骨的肌肉残留组织,和人类颈骨是完全吻合的。

尽管山羊头的生理学特征与人类完全不兼容。

这个怪物是真实存在的,生物学的研究明显支持了一个流传着文字学里的传说。

古夏国在建立之初,周边生存的族裔都不是“人”。

“人”吃烤熟了的食物,穿用植物纤维和虫蛋白编制而成的衣服,有仪式感,住房屋,讲婚姻,至少有个人类的长相。

而周边的“类人”不一样。因为信仰了不同的神,有着不同的血源,因此有了不同的故事。

在东方,从东北延绵的山林到胶东半岛丰富的水网,生活着的不是普通的人类,而是背负着长弓,天生擅长于远程射箭的鸟夷族。

他们平时可以飞翔,一部分族裔因此迁徙到名为方桥和蓬莱的岛屿上。而从头到脚,他们都长了羽毛,并且还有翅膀,并以南方的龙人族为食。

但在西方,有个极为庞大的神秘群落,羌人。

羌人族的传说极为猎奇。原本据说羌人是西戎中负责牧羊的奴隶,属于部族内的贱种。

戎人常年骑马,随身携带锋利的道具。但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祖先是狼与人的孩子。拥有变身为狼的神力。而羌人则是人与羊交媾而生下的怪物,有羊的血脉。

羌人具有相当的魔力,由他们组成的军团行动速度极其敏捷,古夏国的侦查部队曾在探到羌人大营的情况下,集结兵车以最快的速度突袭他们的营地。

但明明只有五十里的路,赶到的时候营地里一无所获,数万人的兵团早已转移。

当晚,距离五百里以外的另一座古夏国的城市被屠城,羌人故意残忍地虐杀了城里所有的居民。

这当然是一种报复,古夏国的祭祀,用他们取代了羊群,手脚绑在凿开了导流槽的石板上,隔断了手脚上的动脉,放任血液从槽位流进放置帝王金身的土地,直到血液流干。

妖艳的“后”出身于东夷,下令将陪祀的三百余羌人抛入虿盆。羊头人身的尸骸满地都是。

后来羌人在古夏国的人殉祭礼中逃散了,据说他们的血液蕴含魔力,上帝非常满意,才被选中祭天。

羌人在无能为力的怨念中抛下了诅咒,然后纷纷从西边的故地逃散了。

其中有几支南下过了铜陵和大凉山,与三苗的后人为邻,掌握血祭的神力,成为了山中的土司;另一部分则向西进入了贵霜帝国,消失在古夏国的视线里。

差不多一千年之后,东征的十字军进入了骷髅地,在圣光的照耀之下进入耶路撒冷,其中的一部分来自圣殿骑士团的士兵,却向欧洲带进来了西亚的人羊崇拜。

这些长着羊头的人可以吃掉书页,从而掌握书籍中所有的知识。他们精通蛊惑,发明了大量幻术,代表着谎言与狡黠。

可怕的是,人羊竟然在十字军中发展出了自己的信徒,他们假借骑士的荣归,以秘密结社的形象潜入了普通人的家中,并以幻象、引诱为自己培育出相当规模的女巫作仆从。

教会随即开始了为期三百年的猎巫运动,在信徒被屠戮殆尽之后,它又神秘地消失了。

这些文献,无论是草纱纸、羊皮纸,菩提叶上的第二手资料,还是单独记载了这个字的一篇牛胛骨,都收藏在巴黎的东方学研究所里。

这些欧洲人疯狂地梦想着在远东发掘出新的宝藏。

这是一个记录在甲骨文里的“文字”,但现在张伯伦明显没有办法驾驭这份神力;相反,灵炁汇集出的怪物反而想吃掉它获得肉体。

至少它已经品尝过了张伯伦血肉的滋味了。尽管形体还没有实化。但人羊对于血液,是有着天然的灵力羁绊的。

它漠视了正在忍痛的张伯伦的所有指令,似乎自己只是觉得有趣才响应召唤现世的。对方孱弱的灵力令它很不满意,因此也很轻易地拒绝了所有调令。

它低下头,直直地盯着张伯伦满是冷汗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现场非常诡异。

张伯伦已经没有力气维持仰起的头了,他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眼眶也深陷了下来,脸上的皮肤开始耷拉和松动,似乎很快就要掉下来。

苍白而血管密布的脸庞上,表情却在逐渐诡异。嘴角咧起,似乎要一路咧到耳根,整个人在止不住地颤抖之后,突然停顿了下来,然后开始轻轻地有规律地颤动。

虽然听不见声响,但那个样子,像是在放声大笑。

被搅碎的手腕处开始膨胀出如发糕一般的血肉,将原本的伤口完全覆盖住了。

很快,一层新嫩而血污的皮肤舒展开来,包住了正在扭曲中蠕动的血肉,在痛苦的闷哼中,活生生将血肉勒成了五指的样子。

同时,全身的皮肤都浮现出了大量的橘皮组织和青筋,反过来勒紧了身体。

不断有骨头碎裂作响的声音和被勒出的脂肪、撕裂的肌肉细胞与组织液混杂在一起的组织物,从全身的毛孔中挤压出来。

张伯伦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感觉自己浑身都在被压缩,而黑雾中的人羊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发生,长方形的眼眸映出这一诡异而惨烈的现象。

然后,它大踏步地后退,转身,走进了没有灯火的阴影之中,彷佛消失了。

皮肤痛苦地勒紧身体之后,身体的变化终于停止了。

张伯伦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衣服好像打了一圈儿,身体也瘦弱了不少。

“威尔逊·张伯伦”的名片被撕裂之后,扔在了地上,成了一地碎纸。但手枪和登山杖都还在。

刚刚一直静静围观的人羊没有了踪迹,不知道是离开了现场还是消失了。街道上仍然有雾,不过再也没有一丝特异的空气流动。整晚的狂欢夜,似乎已经结束了。

张伯伦将鼓鼓囊囊的衣服抱了起来,勉强穿上,然后爬上了马车。

但整个过程中,他感到了自己似乎一度失去的青春与活力。他变得瘦弱,皮肤也更白皙,个子好像矮了一点点,但疲劳恢复得很快。

从车厢里取出化妆用的镜子,张伯伦照见自己浓密的头发与稚嫩的脸庞,才确信镜子里那张属于威尔逊的脸,已经取代了先前自己那张38岁中年人的外貌。

他摇了摇头,好像自己的记忆也一下变得模糊起来了。这个已经长成了威尔逊的张伯伦正低着头,抵御了一下天旋地转的眩晕与不断涌入的信息量。

再次抬头时,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理智与镇定。名片已经不需要了,刚刚代替死去的那个名字也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代死之后,原本应该已经埋在坟墓之中化成一团血肉的威尔逊张伯伦,此刻已经回到了马车上。

刚刚的人羊已经不见踪影了,但今夜还没有完全过去,威尔逊显然没有精力再追踪人羊的去向,他必须要尽快赶到皮卡迪利酒店,阻止柯林斯的培菌工艺。

否则醒来之后,伦敦就会遭受一场毁灭性的流行病打击。许多人会死,而这份罪责完全由渡鸦帮承担。

人羊的问题也很严重,但轻重缓急,一只羊就算能吃人,也不会一口吞掉半个伦敦。先集中精力应对眼前吧。

威尔逊稳了稳神,卷起了袖子,迅速地爬上了马车位,挥动了鞭子。

受到过度惊讶而有些呆滞的马匹,也似乎醒过神来,车轮缓缓地挪动了起来。刚刚所发生的的事情似乎是一场梦,只是梦的主角换了一张脸。

卡门女士仍然昏迷着,马车转向了不远处的黑衣修士桥。

只是他始终都没有舍眼瞥一眼在地上的石雕残骸,似乎对这座雕像深恶痛绝,又像心有余悸。惟独残骸在威尔逊苏醒之后不久,便消失在了原地。

看上去像是一阵风拂过,吹散了风化的残躯。

但下一秒,在“骨碌”行进的马车上,突然多出来了一个白色的石膏像。

它憨态可掬的举起了弓箭,看样子是乔治四世以来流行的新罗马式风格,用的弗洛伦萨的手工作坊雕刻而成的模子。

漆白肥嫩的胳膊与赤裸的上身,都让它在手工市场上大受欢迎。但现在这个长着翅膀的小玩物正系在马车顶上,并顺着骨碌骨碌的车轱辘滚动,而一前一后的摇摆着。

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小挂坠是什么时候系在马车上的。

晃晃荡荡中,它伴随着马车停下来了。在沉默的赶路与雾气消散之后,马车停在了皮卡迪利圆形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