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造反指南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0章 现身

黑衣修士桥上响起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同时还能听见沉重的车轱辘碾过了鳞次栉比的地砖的声音。

读者们熟悉的双座马车此刻已经踏上了这座安全的巨桥,那个雾气缭绕的路口显然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红色与白色相交替的意大利风格长桥,如长虹一般跨入优雅如画的西区。

黑衣修士教堂、隐匿在深宅中守财如命的共济会员,从酒吧里传出的音乐,分享着从奥地利到普鲁士,最时兴最热辣的小夜曲和室内四重奏。

英国的菜肴和咖啡或许都很骇人,但红茶是一流的;尽管乔治四世的子民未必有什么烹饪的天赋,但富集的英镑足够买下全世界的厨子。

偷懒是人类科技进步的原动力,不是么?

这座桥横跨了南华克区与伦敦城,由于摄政桥的垮塌,想要过河的车辆不得不绕道修士桥,才能越过此刻水雾弥漫的泰晤士河。

原本桥梁下睡着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譬如金发的卖花女和年幼的弟弟就站在路灯之下,向往来的客人兜售鲜花。

即便到了晚上,花已经不再新鲜了,他们也要在桥上张罗到10点左右,才会恋恋不舍地去睡觉。

今晚路灯没有熄,整座桥在河面上倒映出了一条光带,像吞噬着银河的巨蛇耶梦加得,每吞下一颗恒星,便在身上长出一个光点。

但整座桥也彻底安静下来了。

他们也死了。

张伯伦摇摇头,对此无能为力。他确实看见了,在路灯下,有一束花随意地丢弃在路上,而桥边飞溅着一抹浓郁的血。

这里距离白教堂区很远,勤勉工作的张伯伦来拜访不多。但在记忆里,威尔逊在路过的时候,都会买一束花。

然后吩咐园丁插在花瓶里养起来。

一来二去,买回来的花多了,弄得卡门女士不得不清点年轻佣人的宿舍,盯紧了她们别给墙外浪荡的花花公子给骗了。

好消息,以后不用买了。

坏消息,花没有了,姑娘没有了。威尔逊也没有了。

不对,威尔逊还在。此刻威尔逊张伯伦在驾驶马车,带着闭目养神的卡门女士,正在赶往河间街的皮卡迪利圆形广场。

手上握着缰绳,他还能想象到刚刚在湿冷的雾气中直面的那种切近而冰冷的杀戮。

闭上眼睛,张伯伦不禁回想起惊险的脱困。

刚刚,哭泣天使距离他不到两米。

他没有射绳枪或抛投器,这个脱胎于渔船上的鱼叉发射器的玩意儿,能够瞬间射出一支强度足够的抓钩,方便抓住房檐或突出的岩石,然后利用这个飞檐走壁的绳子逃跑。

但这样就会留下卡门女士,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留在车里凶多吉少。

正面对峙?没有赢面。

刚刚的两枪已经充分说明了石雕的强度。倘若.357子弹都不能在它的眼睛上留下哪怕一丝擦痕,用其他武器来击退对方,也讨不了巧。至少不现实。

摩登时代的工业革命已经如火如荼地风行欧洲,甚至已经夺走了诸如卢德在内的人类工作。

然而,代表欧洲军事工业先进水平的左轮手枪,居然无法在一支能动的石雕上留下一点痕迹,这简直是荒谬至极。

毕竟是柯尔特公司改进后的产品,手枪是张伯伦通过非法贸易的渠道,用改进的火药配方向柯尔特公司交换的武器。

后来这支枪在1873年再度上市,参数做了很大调整,子弹质量16.4g,枪口的初速度为每秒293米,两米距离内,够将真正的石雕都打碎了。

但天使却纹丝不动。

说个地狱笑话,现在张伯伦知道天使翅膀的用途了。

它确实是飞着的,刚能保持双脚“站”在地面上。

否则,以石雕的密度,不在脚上加两条履带,完全可以一脚踩塌欧洲的任何一条街道。

这简直是一支被装入了皮箱的大象。

五步之内,柯尔特又快又准。但无论是热兵器还是冷兵器,都没有与之对抗的可能。相比这种能瞬间出现在背后的怪物,张伯伦宁愿硬着头皮去和疯桥对峙。

只是,眼前的天使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定格在张伯伦面前。这只能说明,天使因循着某种固定的规律来“清理障碍”,要不然自己一早就死了。

今天晚上的死讯如同爆仓了的道琼斯指数,随意、轻巧、疯狂贬值且没有道理。张伯伦甚至对文明的进步都多了一丝怀疑。

交替见识了两种不同死亡法则的张伯伦,汗湿了整个背脊。

活着,坚持不自杀,直面死亡的压力,已经耗尽了一个普通人所有的精力,有些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毫不犹豫地开枪自杀,这就是神经系统的极限。

张伯伦认为在此脱困几乎是一种神话,但他偏偏不能后退。

因为卡门女士刚刚在他面前,以螳臂挡车之力,直面了一座神。

尽管后果是皮肤撕裂,肋骨断裂,现在都还没能恢复意识。

但卡门女士从未皱过一丝眉。

十九世纪最璀璨的一点,不是日不落帝国的辉煌,不是贵族政治的挽歌,甚至不是绅士风度的回光返照。

而是英勇,一种真正的英勇。

如果信念不同哪怕是弑神也绝不屈服的执着,与坚持“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句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的骄傲。

而这些旧时代的荣光,在现在的世界中,已经彻底熄灭了。相比什么都来去如风,什么都便捷的新世界,旧时代的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

可老师折在了第一线。

现在轮到自己这个学生了。

所以,哪怕此刻现在面对的是撒旦本人,威尔逊张伯伦也决不后退一步。

这是他残留人性的最后一丝光辉。

张伯伦向天使脱帽致敬,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命运女神偏爱有胆量之人!”虽然嚷嚷这话似乎不再有什么意义,就当作是让威尔逊开心吧。

他一直认为闭眼等死是一种怯懦,而递出战书则是英勇。逝去的十九世纪的余晖中,总有一些难以理解但天真朴拙的勇气。

“绝不让弹孔出现在背后。

绝不让双手高过头顶。

入伍的菜鸟们请你记住,

骑士绝不等死闭目。”

很久以前在亨德尔,所有人上剑术课的时候,教练总会这样说。

哄孩子们真心累,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张伯伦试着理解威尔逊的天真与执着。

既然是教会的天使,就没有听不懂这句墓志铭的道理。倘若今天自己折在了这里,那就让这只天使来守墓吧。

他松开了手,沉重的登山杖掉在了地上,发生了金属撞击的“哐当”声,掉落在地上,直接砸碎了一块地砖。手枪也收回了腰间。

灵力在他张开的右手间开始流动,在白色雾气的阻隔之下,最开始挣脱以太阻碍的是从黑衣修士铁路桥下逸散出来的一点精炁。

他们遵从着卍字的流向,以顺时针的方式流入掌心,形成一个薄弱的漩涡。

天使没有动静,神性赋予了他平静而肃穆的表情,仿佛这个马上就要飞扑而来的躯体和夸张的动作,与他的理智无关。

这副静穆而内敛的表情,张伯伦曾经在拉奥孔上见过。当时这位著名的祭司由于提前看破了特洛伊木马的秘密,触怒了雅典娜,而被上天赐下的巨蛇勒死。

但他死前的表情,仍然是克制而肃穆的。

张伯伦与天使冷冷地注视着彼此,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但张伯伦的的表情是压抑着的愤怒与豁出一切的决绝。

天使的肃穆之中,却玩味出了一股冷漠与不在乎。

一张蓝色的便笺逐渐在漩涡中浮现出来,那正是张伯伦用来召唤虫后的仙法。

但伴随着灵炁持续地注入这张便笺,难以承受的蓝色便笺迸裂出了一道显眼的裂痕。

这道裂痕在持续地扩大,鲜血一般的红色液体从便笺中渗透出来。高速摩擦的灵焏发出了撕裂锡箔一般的摩擦声,并逐渐变得刺耳。

雾气也被漩涡的引力拉扯开来。气流如同钻头一般直戳手心,卷起了皮肉,疼得令人龇牙咧嘴。

手心不过立锥之地,而灵炁的密度明显已经超过平均浓度,手掌被钻破之后,皮肉都被搅动了起来,血液很快顺着气流的漩涡飞扬出来,染上了便笺,使得裂缝变得愈发明显。

而在车顶上的虫后不知什么时候也翻了身子,六只脚在徒劳地挣扎,似乎也在经历着极强的痛苦。

“嘶啦。”便笺被明明白白地撕开了一条口子。整张便笺从蓝色被染成了红色。“蜣”字从中劈开,“虫”字被卷入了漩涡中,随后被灵炁撕得粉碎。

随之崩解的还有虫后,它奋力排出了一颗粪便,然后身体就被看不见的手像撕纸一样,扯成了六段淌着内脏和组织液的残尸。

黄色的粘液甚至直接溅射到了玻璃车窗上,糊了一面窗户。

但即便是这样,张伯伦也没有停下。

他的手被钻穿了,很快带着刀刃的漩涡就把他的手沿着边界整个锯开。

这种缓慢而彻底的搅拌已经让张伯伦疼得脸色煞白,几乎失去意识。他根本无法操控浓度这么强的灵炁。被撕裂的便笺已经完全变红了。

更可怕的时候,雾中彷佛出现了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似乎都已经将头转向了这边。

天使不止一只,并且似乎都被异动吸引来了。只是他们似乎在遵循某种原则,没有继续围聚。

张伯伦知道原因。

“天使在敬畏他的人四围安营,搭救他们。”

天使在围聚。

但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了,张伯伦忍着剧痛和血液迅速流失而带来的虚脱感念着咒文,血肉在一片模糊的手腕处开始绷紧,血液不再如喷泉一样涌出。

而吸饱了血液的红色便签,上面只留下了一个“羌”字。

他忍痛从西装的内袋掏出火柴,左手吃力地从中拈出一根,然后将火柴盒缓缓地合上。食指和拇指像抽烟一般将火柴棍子拈了出来,硫磺的那一头抵住火柴盒。

中指如扳机一般一顶,火柴飞了出去。

飞出去的火柴“呼”地一下点燃了红纸上的“羌”字,硫磺一头的火光只是蹭了一下红纸,黑色的字便燃烧了起来。

“羌”字如皲裂的裂纹,而有光从中透出,如火焰一般缓缓上升。而当火光染过撇捺两点之后,整张纸也燃到了尽头。

灰烬撑不住,在漩涡中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黑色的瘴气从气旋的眼部逸散出来,并迅速侵蚀了灵炁,洋溢着不祥之气的瘴气顺着不断集中的气旋,反向地侵蚀着灵炁。

整个空间弥漫开煤黑与碳黑的浮尘,从漩涡中散开,漂浮在空气中,缓缓地下沉。

街头似乎被侵蚀了,原本白色的雾气颜色暗淡了下去,变成了灰色。

尽管没有呛人的气味飘出,但这些煤灰一般的物体显然在渲染凝露的白雾,灰色如同菌丝一般扩散了出去。

霎那间,除了眼前的天使被定格着没动,刚刚围聚起来的人影,都消失了。

顺着气旋凝结而成的黑色物质,从细线加粗到了腿围大小的粗度,形成的灰烬被重组为肉眼可见的人体。

从脚到腿,从腿到腰,气旋如同装满了奶油的裱花袋,将魔力汇集的灰烬,一层一层地涂抹出来,一个散发着黑气的人形很快就塑成了。只是头颅的样子,好像有一点别致。

灰烬凝结而成的,不是一颗人头,而是一颗羊头。尽管煞气缭绕,莫辨雌雄,但山羊角那尖锐而粗壮的骨质,以及微微向后的弧度,毫无疑问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生物学特征。

山羊的眼睛从黑雾中睁开。在亚麻色的眼球之下,两道细长的瞳孔,恰如浮白的恶魔之眼,在头颅的两侧,呆呆地望着前方。

山羊的眼眸没有聚焦的视线,如死鱼一般暮气沉沉。然而,当眼睛成型的一瞬间,原本漂浮在空中的煤灰,瞬间飞扬出去,将周遭的雾气变成了灰蒙蒙的雾霾。

伦敦城今夜的鸡狗纷纷表示非常窒息,几方邪神你方唱罢我登场。好容易能呼吸上一口熟悉的雾气,又给换成煤灰了。倘若上帝是今夜的美工,恐怕他也得罢工。

伴随着雾霾展开的是寂静而空荡的街道。

“只剩下你和我了。”张伯伦疼得吐出几个字都感到抽搐,但仍然忍痛将这句话吐了出来。

黑影中的羊头,终究是成型了。而他阴影一般的手臂忽地一下伸长,直接掐在了天使的脖子上。

天使没来得及发出一丝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