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赴宴
熙攘人潮,伴随着訇然而开的校门倾泻而出。
嬉笑打闹的、簇拥着去小吃摊的、匆忙骑车归家的,纷乱繁复片刻,便三三两两流散开,蓝白校服蜂拥又逸散,如瀑下雾珠,聚迸似星火,尔后零零落落。
脚踏车的橡胶轮胎碾在黄葛树落叶上,沙沙声沿着车胎穿过轮毂,触及发根。
黄葛树又名大叶榕,这条两侧都列植着大叶榕的景观路,坐落在市一中隔河对岸。
大叶榕换叶期长,春秋都会有金黄的瓢儿随河风飘零,崭新的沥青上铺满了柔软的暖金色,不时随南溪河风悠儿打旋。
河风温煦,秋爽宜人。
过往岁月在朦胧回忆中染上滤镜,而今切身感受,除了清新外,还有那么股腥气。
哦,是南溪河的水腥味,那没事了。
此时,体育场尚且还在改造,东南片区、崇山园区还未开发,沥青道路只占据了市政道路的60%,脚踏车疾驰在水泥路上还会持续震臀。
张彻感受着软趴趴的刘海被河风漾起,黑框眼镜略沉的分量将他压回现实。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代会流行黑框眼镜,还在熟悉情况的他,没有改变之前的习性和打扮。
所谓花样年华的少年,不过是校园里平平无奇的小挫鸡。
穿行在大街小巷,张彻感受着久违的少年自由,身在这个年纪,做怎样的花式蹬动都可以驾驭得住,不用顾忌旁人目光也不用怕摔倒。
高三毕业后,现在这辆座驾也在无人理会的角落失窃了,甚至都不知道是何时失窃的。
年少不知岁月长,当时只道是寻常,时间如同潮水,来去都迅捷令人不觉,直到冲刷之下带来又带走很多,才仿若惊醒、然后怅然。
高二的作息没有高三那样变态,但也少有喘息,除却月考之后有一个正常的周末,其余时间都是周一至周五七点二十到校早自习,中午十二点放学,下午根据夏冬安排两点半或三点上课,五点四十或六点放学,七点开始晚自习到九点半放学。
每周二下午最后两节课不作安排但不能出校,可以在操场自由活动,周六下午只上两节课,晚上不再安排晚自习;周日下午无课,晚上照常晚自习。
其余时间,课表都是排满的。
对比前世知名的衡中等,南安一中的教学安排不算重,更多的还是靠自己自觉,因此,他的计划尚有操作余地,中午赴过宴吃完饭,下午就要和贺晓婷去拉赞助了。
目前母亲的价值已经和自己的成绩绑死,高考失利,她多年来的付出付诸东流。
他当然也想好好学习,圆自己一个学霸梦,但有些事不是想就能做到的,而且他还有一个隐忧。
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不会像上一世那样遇到意外。
那场患病究竟是命运的偶然捉弄,还是宿命的定局?
说是去网吧被传染了痨病,实际上到底怎么回事,只有天知道,这个东西通过呼吸传染,又有潜伏期,谁知道在哪中的招?
他不知道,只能多做一手准备。
他要尽早解放母亲,也变相解放自己,母亲有事做就不会把目光整天放在他身上。
罗燕芬在张彻即将上学时放弃了做生意,之前在农贸市场做干货售卖,包括且不限于花椒、木耳、核桃、海带等,行情最炽时,每天的纯利润可以到几百元。
要知道,那时候张谦国每个月的工资才一两百元。
母亲退出后,邻铺的周铁皮(做焊接生意)在后世做大做强到开设了自己的石材厂,陈烟花早早挣到钱移民,直到后面患癌才回到家乡,尤为突出的还是胡嬢嬢家,这个时候就已身家过亿了。
面对当初同行人的腾飞,罗燕芬很难说不会在无人时失落。
原本他也是可以做个富二代的,但现在计划改变,他只能让自己先强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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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有为年轻时因为与人斗狠,右眼受伤,瞳仁不能与左眼协同,说话时两只眼睛无法聚焦到同一处,看起来有些可怖。如今伴随着事业开阔,越来越少人与他当面提起这茬,即便有好奇的,也更多是寻求圈子里熟悉的朋友旁敲侧击探听,再也没谁当面问过他。
后世有人说过一句,当你越来越功成名就,到后面你就会发现身边的全是好人。想来那时结算破产时的金有为听到这句话,一定会深有感触。
而现在,一堆人正簇拥着他吹捧。
“金总要做行业领袖,填补我们南安这一块的消费空白哦。”
“绝对有搞头,祝马到功成哈!”
“多的不说,反正到时候我们局办的首选就是你们!”
闷头吃席的张彻偶抬眼,就看到邻桌那个意气风发的眼疾中年人,还记得小时候罗燕芬在铺子上与人闲聊,还会常说“金瞎子”,现在除了胡嬢嬢,应该没人当面再用这个称呼叫他了罢。
“你胡嬢嬢两口子马上过来走轮子(挨桌敬酒)了,你还是礼貌一点,嘴巴甜一点喊人哈!”
罗燕芬注意到儿子杯中没水,给他添满,避免即将到来的敬酒环节尴尬。
张彻点了点头,没说话,手里拿着的羊排滋滋冒油,令他食指大动。
其实后世经历过的宴席不少,大多得头疼地应付应酬,脑子里很少专心在吃上面,此时身体尚需发育,胃口很好的他只管闷头吃席,那些后世看来不过如此的菜式,他吃得爽快无比。
能吃是福,当初还觉得这句话是拿来骂人,经历过那被工作压迫和自己作得昼夜不分、食欲消退的身体,他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意。
罗燕芬看着敬酒的轮次越来越近,很快就要到这桌来,想了想,把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拿下来穿上,稍稍整理衣襟,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庄重得体一些,嘴里还一边絮叨着他,小时候嘴巴多甜的孩子、怎么到现在越来越木讷云云。
同桌的几个相熟好友看到她动作,隐晦地相视一笑,有些会心不言的味道,倒不是说嘲讽,只是多少有点唏嘘罢了。
当年那个干练利落、不拘小节的女中豪杰,现在竟也沦落到用外装来掩护自尊,尽管这件衣服的确能拿得出手,但看她之前小心翼翼挂椅背的样子,这样的衣服应该不多吧。
张彻冷眼瞥到,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感觉手里的羊排都不香了。
母亲早年间做生意的伙伴此时大多已小有成就,他们倒颇讲义气,没说发达了就另眼看人,有聚餐或集会时,都会把罗燕芬叫上,这个热血心肠的姐们,早年也帮过大家不少忙。
但圈子之所以是圈子,不会因为一点主观情绪就改变,当大家谈论的话题与她越来越脱节、出手越来越阔绰、吃穿用住越来越豪奢,插不上话的罗燕芬也越来越沉默,到后面终于开始托辞不去,直到大学毕业张彻归来,已经很少见她与那些朋友再有很亲密的联系。
他知道,母亲性格要强,因为跟不上大家步子只能无奈离开,内心其实很不甘,但赋闲久了,后面也没有什么好的机会,终究也就一直赋闲了。
罗燕芬之所以一直把付出挂在嘴上,何尝不是麻痹她自己,觉得为儿子的选择没错,难道偶尔不会闪过后悔念头?
上一辈的观念很朴素,母亲吃了没念书的苦,生意最火热时也没提高她的社会待遇,家庭聚会时总有人劝她要做好孩子的管教,孩子好才是家庭的未来、念书出息才是真的出息,长期灌输下,加之各种社会势力、变着花要钱的官方和非官方闲散人员盘桓,愈感疲于应付的母亲终于在一次农贸市场整改中顺势退出,只保留了门市出租。
随着时代和社会发展,她却渐渐发现看不懂这个世界。
流氓罪没了,社会环境也宽松了,商人的地位越来越高,只要你有钱、甚至不管你钱是怎么来的,都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和高看,就连儿子也不懂事问她为什么自己家里要省吃俭用、和同学相比几乎没有零花钱,穿的也不是名牌。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付出,试图以此堵上儿子嘴巴,敦促他好好努力学习,同时一边憋气一边攒钱,隐忍又坚定地为儿子的将来积蓄资本。
“来来来,大家周末愉快!”
今晚的两位主角终于走到这一桌,胡萍脸上洋溢着笑容,开怀举杯。
“胡总生日快乐哦!”
“金总、胡总家庭美满,事业成功,一路顺风!”
此起彼伏的祝福犹如呼啸的山风,张彻跟着大家一起站起举杯,顺势也祝了声:“胡嬢嬢生日快乐。”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小彻真是越来越沉稳了,小时候追着我喊‘核桃嬢嬢’来着,现在都不亲热了!”
胡萍依次朝桌客点头示意,面含微笑,到张彻时,展颜调侃,愈显富态的脸上满是亲近。
小时候他爱吃零嘴,老妈不准他吃铺子上的核桃,他就腆着脸去临铺讨要,胡萍那时候总笑眯眯给他,还贴心帮他把壳砸开,因此后面他都唤她为“核桃嬢嬢”,这事儿也算是从小被打趣到大了。
“胡嬢嬢越来越青春,我当然也越来越成熟,新时代大家都在变好嘛。”
原身在这种时候都是以沉默应对,等大家兴致散去就过关的,想到母亲方才的嘱咐,他还是嘻嘻笑着又敬了一次。
“啊呀,看来硬是成熟了哦,晓得为人处世了哈!罗老六你可以放心了!”
胡萍有些意外,笑着夸赞,又转头对罗燕芬笑道,罗燕芬举杯,两人又是应酬一番,单独喝了一杯。
相比于其他人,胡、罗二位姐妹的情谊要更深厚些。早年因为年龄相仿,邻铺开的又都是干货店,互相帮助的时候很多,与一般人想象的同行冤家不同,农贸市场的干货铺子,在那个年代的市场地位有些供不应求,两个铺面应对的订单也不同,胡萍店里更多的是做供应、大宗交易比较多,罗燕芬则更多卖给散户,小订单单价利润更高。在某项商品没补货,客人又急着要的时候,都会互通有无,忙碌出去时也会互相帮忙看店卖东西,双方都没有在看店时故意把对方客人引到自己店里。
长此以往,性子都耿直的二人自然建立了深厚的情谊,罗燕芬退出时,胡萍还颇有不舍之意。
事随境迁,胡萍和罗燕芬家庭年龄相仿、家庭情况也大差不差,但前者做生意的途中攒到原始资本,后面一次机遇中抢占资格,在城南新规划区建设了一座加油站,东拼西凑算上借的,一共投入了20万元,把铺子和房子都抵押了,在那个年代可以算作下了血本。
时至今日,城南已经成为市中心,当初投资20万元的小小加油站,现在年盈利500万不止,中X油公司最近的一次报价已经给到8000万,金有为仍然笑着摇头,豪言给我一个亿都不卖。
两个同一起点启步的小家庭,终于是沿着各自轨道走向不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