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鲁迅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三节 进化与退化

对纯粹科学意义上的万物进化论,鲁迅是遵从的,但他又是一位以启蒙主义为宗旨的作家,不可能孤立地仅在自然界域论之,势必要把进化理论运用于社会现实的分析,在鲁迅著作中时时可发现这一踪影。

1925年,他在批驳章士钊主张读经时写道:

衰老的国度大概就免不了这类现象。这正如人体一样,年事老了,废料愈积愈多,组织间又沉积下矿质,使组织变硬,易就于灭亡。一面,则原是养卫人体的游走细胞(Wanderzelle)渐次变性,只顾自己,只要组织间有小洞,它便钻,蚕食各组织,使组织耗损,易就于灭亡。……古国的灭亡,就因为大部分的组织被太多的古习惯教养得硬化了,不再能够转移,来适应新环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坏经验教养得聪明了,于是变性,知道在硬化的社会里不妨妄行。……惟一的疗救,是在另开药方:酸性剂,或者简直是强酸剂。46

国家正如人体,其衰老、灭亡的原因就像人体的细胞变性、组织耗损等一样,鲁迅充分发挥了自己在生理医学方面的专长,把自然科学的进化、退化理论颇为贴切地运用于国家、社会从盛到衰的分析中。

1927年,他在黄埔军官学校做《革命时代的文学》的演讲:

“革命”是并不稀奇的,惟其有了它,社会才会改革,人类才会进步,能从原虫到人类,从野蛮到文明,就因为没有一刻不在革命。……也许曾有一个猴子站起来,试用两脚走路的罢,但许多猴子就说:“我们底祖先一向是爬的,不许你站!”咬死了。它们不但不肯站起来,并且不肯讲话,因为它守旧。人类就不然,他终于站起,讲话,结果是他胜利了。47

就把社会革命和进化论联系起来思考。不过学界在论述中,一般偏于进化这一路向,而对鲁迅关于退化路向的思考则有所忽略。

一、“进化的途中总须新陈代谢”

为着启蒙宗旨,为着唤醒民众,鲁迅自然地把进化论从自然科学推进到社会科学范畴。如写于1919年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品,因有食品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

生命何以必需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走这路须有一种内在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48

这是鲁迅在运用白话文写作后,较为集中地论述进化论的一段话。他把自然界的进化学说推进到社会界域,用以论析社会家庭结构中的父与子关系,亦即老年与青年、旧有与后起、衰老与新生等关系。从上引一段话看,鲁迅对自然科学范畴的进化论仍是心领神会的,所论生命的进程基本上沿用了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而这一理论的启蒙、发端仍是来自《天演论》。

像严复在“察变”一节的译后案语,就介绍了达尔文进化学说在欧美的影响力,及其为考古成果所实证:“达氏书出,众论翕然。自兹厥后,欧、美二洲治生学者,大抵宗达氏。而矿事日辟,掘地开山,多得古禽兽遗蜕,其种已灭,为今所无。于是虫鱼禽互兽人之间,衔接迤演之物,日以渐密,而达氏之言乃愈有征。……自达尔文出,知人为天演中一境,且演且进,来者方将。”他进而点明了“进化”之规律:

由纯之杂者,万物皆始于简易,终于错综。日局始乃一气,地球本为流质,动植类胚胎萌芽,分官最简。……其演弥浅,其质点弥纯,至于深演之秋,官物大备,则事莫有同,而互相为用焉。49

由纯至杂、由简至繁的规律,以及考古上发现的虫鱼至兽人的演进等,这些要义均在上引鲁迅的文字中呈现。

又如,鲁迅写于1919年的《热风·随感录四十九》:

凡有高等动物,倘没有遇着意外的变故,总是从幼到壮,从壮到老,从老到死。……我想种族的延长,——便是生命的连续,——的确是生物界事业里的一大部分。何以要延长呢?不消说是想进化了。但进化的途中总须新陈代谢。所以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进化的路。50

这里所呈现的鲁迅的思路,可能有如周作人所说的,是到日本全面接受进化论学说后的悟解,但《天演论》中的最基本原理没有变,其特点之三:“由浑而之画”指的便是这。“画”为定体,使界域分明:“物至于画,则由壮入老,进极而将退矣。”事物演变的规律都是从幼到壮,从壮到老,从老到死,这是种族延长、生命连续的必然。

严复在《天演论》“导言十八 新反”的最后,进而断言:“吾党生于今日,所可知者,世道必进,后胜于今而已。”51此语像是深印在鲁迅的脑海里,鲁迅所说的“进化的途中总须新陈代谢”、“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年”等,与严复的“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在脉理上的延续贯通是显而易见的。

新的诞生、旧的死亡,生老病死、去旧纳新是“进化的路”,是人这一族类处于“宇宙行程”中繁衍生息的规律,是“吾党”谁也逃脱不了的“天道”。对于鲁迅来说,生命之谜既已解答,生命定位也因此而豁达:

以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他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喊出一种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但仍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52

虽然这豁达的心境中也略有悲凉,但鲁迅对自我生命的定位很清楚,在进化的行程中,他只是“链子”上的一环,只是从旧世界向新世界过渡的桥梁,是“桥梁的一木一石”,是从旧到新转变的“中间物”,并终将随时光而消逝,并走向死亡。但鲁迅终究是鲁迅,面对着死的必然,他不是抑郁消沉而出世,而是“向死而生”,以生命对旧有衰败的事物,对黑暗腐朽的世界,做奋力的一搏。所以,他才会对冯雪峰说:“进化论对我还是有帮助的,究竟指示了一条路。明白自然淘汰,相信生存斗争,相信进步,总比不明白不相信好些。就只不知道人类有阶级斗争。”53

但在那时的中国,鲁迅面对的现实状况,却是新兴的被垂老的所绞杀:

可惜有一种人,从幼到壮,居然也毫不为奇的过去了;从壮到老,便有点古怪;从老到死,却更奇想天开,要占尽了少年的道路,吸尽了少年的空气。54

那腐朽的、衰败的、僵死的,抑制了所有的生机,堵塞了所有的新路,封建主义体制与意识形态把整个国度变成了死寂的“铁屋子”。

因此,为了新生一代的路不被堵死、空气不被吸尽,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鲁迅挺身站立:“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为了新生一代的生存,在《狂人日记》中,他放声疾呼:“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为了新生一代的前程,在《灯下漫笔》中,他高声呐喊:“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55

他相信中国的未来,人类的希望,终将在一代接一代的进化中诞生,理想的新人终将会出现:“尼采式的超人,虽然太觉渺茫,但就世界现有人种的事实看来,却可以确信将来总有尤为高尚尤近圆满的人类出现。”其实这一“高尚圆满”的人,在鲁迅的心目中已有范型,现实中的邹容、拜伦和小说中的夏瑜形象,及斯巴达三百勇士等即是,严复的“世道必进,后胜于今”的进化信念,已深深地在他心中扎下根来。为着这一目的,鲁迅愿意牺牲自己,他紧接着说:“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56当四周是一片黑暗时,我可以作为一道微弱的光而燃烧;而当有了火炬、出了太阳之时,我会欣喜地消失在这明亮的光芒中。

对后辈的爱亦是为了种族的蕃衍、强盛,严复在《天演论》的案语中写道:“物莫不慈其子姓,此种之所以传也。”57鲁迅则以文学性的形象描述说明之,他引日本有岛武郎的小说《与幼者》的一段话展露心怀:“像吃尽了亲的死尸,贮着力量的小狮子一样,刚强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幼者呵!将又不幸又幸福的你们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罢。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走罢!勇猛着!幼者呵!”58为着幼者,为着年轻一代,为着心目中的新人的诞生,鲁迅愿意献出自我的生命,以自身的血与肉,化为“幼者”的力量,鼓励他勇猛地前行。这是“又不幸又幸福”的父母的祝福,这是作为进化链上的一个“链环”,一个“中间物”所应有的职责,在这一点上,称鲁迅为理想主义者毫不过分。

对进化论透彻的悟解,勘破生死的超越,让鲁迅面对生命的终极是死亡这一真相,有了一种坦然与自如:

老的让开道,催促着,奖励着,让他们走去。路上有深渊,便用那个死填平了,让他们走去。少的感谢他们填了深渊,给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谢他们从我填平的深渊上走去。——远了远了。明白这事,便从幼到壮到老到死,都欢欢喜喜的过去;而且一步一步,多是超过祖先的新人。这是生物界正当开阔的路!59

个体的生命只是进化链条上的一环,只是从此岸到彼岸的一座桥,所以不管是少的向前走,还是老的让开道,老的少的都应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后胜于今”,才是“正当开阔的路”。

当然,这里也有着尼采生命学说的浓浓的投影:“我们有必要不断地让自身的一些东西死去,以便其他的东西活下来。像人生与不断的死亡并肩地走在一起一样:人类必须经常蜕皮。”从达尔文到尼采,对生与死的交替已视之为族类自然演进的规律,坦然地面对死亡,也就是你追求生命的永恒:“你也许不久将告别人生——这种感受的晚霞映照在你的幸福中。请注意这个明证:这意味着你爱生命,你爱你自己,你爱的是迄今为止所遇和造就你的生命——这意味着你追求生命的永恒。”60

由此,你也才可以理解,鲁迅为何要把第一本杂文集取名为《坟》。在《写在〈坟〉后面》一文中,鲁迅把自己比喻成做土工的:“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是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61他写出自我生命的两种走向,或是“筑台”来提升自己,但最终仍是要跌下、老死;或是“掘坑”,即埋葬自己。

由此,你也才可理解鲁迅的《野草》“题辞”: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62

逝去,逝去,“逝者如斯夫”!但此时鲁迅方46岁,何以有此沉郁的心态呢?虽然他在理智上是“十分甘愿”的,但清醒地“向死而生”毕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这里的“死亡的阴影”当然有恶劣的现实生存环境的挤压,但严复所译介的进化论也投下了浓重的痕迹。

二、对“退化”的警觉与批判

鲁迅相信进化论,甚至愿意以牺牲自我来为新生的一代拓展前行的道路;但他又是警觉的,同时也看到人类在进化途中的差异:“夫人历进化之道途,其度则大有差等,或留蛆虫性,或猿狙性,纵越万祀,不能大同。”63即有的人已进化为“人”,有的却还停留在动物性阶段,即使再过万年,也还是这样,其实质上已是退化。

早在1903年,鲁迅就看到了人类社会的发展不仅是进化,还存在着退化的危险。他在写作《中国地质略论》时指出,有无“自制之精密地图”是区分文明与非文明国家的一项标准。中国虽为文明之鼻祖,科学原先发达,但到晚清之际,却连一张略为精确且标示出地质矿产的地图也没有,正如一个“昏昧乏识”的孤儿,自家房子、田地、财产、珍藏有多少都弄不清。遇强盗入室,持以相赠;兄弟之间,却锱铢必较,甚至自相残杀。

呜呼,现象如是,虽弱水四环,锁户孤立,犹将汰于天行,以日退化,为猿鸟蜃藻,以至非生物。64

中国社会已处于危险的境地了,虽然能闭关锁国,孤立自处,但它必然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一世界性的“天行”法则所淘汰,它正“已日退化”,处于日渐衰弱退化之中,国人若不警觉,将返回为猿鸟虫藻之类,甚至非生物之境地。

对于现实社会状况,鲁迅也清醒地看到了进化过程中的另一路向:

因为社会不良,恶现象便很多,势不能一一顺应;倘都顺应了,又违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进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会。65

社会的恶现象引发了他的反向思维——对“倒走了进化的路”,即退化的深度思考。

1926年,因韦素园在编辑《莽原》时,未采用高歌和向培良的稿件,高长虹便翻脸向鲁迅发难,撰文攻击,还以进化论为辩。鲁迅回击道:

中国现在道路少,虽有,也很狭,“生存竞争,天演公例”,须在同界中排斥异己,无论其为老人,或同是青年,“取而代之”,本也无足怪的,是时代和环境所给与的运命。66

这里有着反讽之意,进化论的生存竞争之说在自然界原本没错,但若用之于社会环境,以此排斥同行,甚至是往日的同道者,那就值得怀疑了:“费笔费墨,费纸费寿,归根结蒂,总逃不出争夺一个《莽原》的地盘。”67鲁迅之笔利刃般揭开了高长虹不可告人的野心与目的,同时也透露出他已看到了进化论中的退化一面,年轻一代已不可全然信之了。

关于鲁迅与进化论的研究,学界对于进化,即优化、进步这一路向关注较多,但对进化的悖论——退化,像是触及较少,值得拓展。这甚至还可涉及对鲁迅作品中一些意象寓意的理解,像《秋夜》中的枣树,“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秋后有春,春后还是秋;浪漫的粉红的梦,冷酷的枯叶的梦——对立的两极性意象,蕴含着鲁迅对时光的轮回,乃至历史的循环之感悟。

赫胥黎在《进化论与伦理学》中对此有过论析:“进化”一词,

就其通俗的意义来说,它表示前进的发展,即从一种比较单一的情况逐渐演化到一种比较复杂的情况;但其含义已被扩大到包括倒退蜕变的现象,即从一种比较复杂的情况进展到一种比较单一的情况的现象。68

进化一词中即包括着退化。但不知为何,这段论述在严复所译的《天演论》中像是找不到。不过退化的内容在《天演论》仍然存在,只是被成为“显学”的进化一说所遮掩、覆盖而已。严复在“导言二 广义”案语写道:“斯宾塞尔之天演界说曰:‘天演者,翕以聚质,辟以散力。’”69翕为聚集,辟为发散,发散即包含着退化,这是斯宾塞进化论的逻辑起点。

全增嘏主编的《西方哲学史》对此做过释解:

斯宾塞的定义是:“进化是物质的集结,以及同时发生的运动的消散,在这个过程中,物质由相对不确定的、分散的同质状态进到相对确定的、凝聚的异质状态,而被保留的运动也发生了相应的转化。”……但是上面说的还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由于他认为物质的集结必伴以运动的消散,因此到一定阶段,进化就到了顶点,达到一种均衡状态。他说“运动一直进行到均衡发生为止,而均衡终会发生”。随后就是解体和分散。70

因此,“解体和分散”,即退化,亦是进化理论的组成部分,它是规律性的存在,是万物运行的一种必然。

物质从分散到凝聚,再到均衡,终于解体、分散,天演之行,无法干预。严复也看到了这一点:

形气内事,皆抛物线也。至于其极,不得不反,反则大宇之间,又为天行之事。人治以渐,退归无权,我曹何必取京垓世劫以外事,忧海水之少,而以泪益之也哉。71

他以几何学的抛物线比喻天演之规律,它延伸到顶点,必然下行,而后再开始天行之道。其时人治消隐,无力掌控,我们何必去考虑这些众多世间劫数以外的事情?这就像忧虑海水减少,想以泪水去补充一样。

沿此,他不由自主地发出感慨:

宇宙究竟与其元始,同于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云者,谓不可以名理论证也。吾党生于今日,所可知者,世道必进,后胜于今而已。至极盛之秋,当见何象,千世之后,有能言者,犹旦暮遇之也。72

宇宙之始,不可以名理论证,“世道必进,后胜于今”!他说出了让鲁迅牢记的名言。但万物进化至极盛,而后势必退化,此终末之景象却未无法言之,如若能言,就像清晨与黄昏相遇合那样荒谬。“不可知论”的悲凉也于严复的笔下渗透出来。

这一“悲凉”也渗入鲁迅的魂灵,1935年,在他逝世的前一年,给一位木刻家的信中写道:

宇宙的最后究竟怎样呢,现在还没有人能够答复。也许永久,也许灭亡。但我们不能因为“也许灭亡”就不做,正如我们知道人的本身一定要死,却还要吃饭也。73

可以看出,鲁迅也像严复一样思考过宇宙终结问题,或许这是每一位思想家所必然要发问的。那么,由此所延伸的生命存在于世间的价值意义何在呢?这是每个接触到“退化”观念的人都不能不思索的问题。与严复溺于不可知论的“悲凉”不同,鲁迅强调的生命个体的抗争,以新的创造战胜生命不可避免的衰亡,或许尼采的“强力意志”观念尚未消退吧。

由此,鲁迅前期思想中一些谜题,似乎增添了一种解答的可能性。

其一,“鬼气”问题

1924年,鲁迅在《致李秉中》信中谈及:

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我之所以对于和我往来较多的人有时不免觉到悲哀者以此。74

那么,什么是鲁迅灵魂中的“鬼气”呢?这“鬼气”由何而来呢?在《写在〈坟〉后面》中,他有过这样的自白:“若是自己,则曾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75“鬼气”来自中国古籍,特别是道家与法家的著作。

但似乎不仅是如此,它还是1925年3月18日给许广平信中所说的“虚无”:“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只觉得‘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76

它还是《影的告别》中的“一个影”:“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77

它还是《死后》中的“运动神经废灭,而知觉还在”的那具躺在棺材里的“尸体”:“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78

它还是《墓碣文》中的“长蛇”:“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79

它还是鲁迅用过的一颗印章:“洪宪发作以前,北京空气恶劣,知识阶级多已预感危险,鲁迅那时自号‘俟堂’,本来也就是古人的‘待死堂’的意思。”80 ……

虚无、影子、尸体、游魂、待死……在1925年前后鲁迅的作品与信件中是经常出现的意象,它所携带的幻灭感,自然也是一种“鬼气”。但学界以往多以鲁迅《〈自选集〉自序》为解:“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81战友们分道扬镳、食言饰非,战阵中波谲云诡、星流云散,轰轰烈烈的一场思想文化的战役,终末以“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而收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现实所带来的颓唐、寂寞的心境致使“鬼气”萌生。

仅是客观现实的原因吗?在主体的灵魂深处的“鬼气”,难道会没有《天演论》中“退化”观念的渗合吗?请陈衡恪刻的印章为“俟堂”——待死堂,坦然地等待、迎候死的来临,难道就没有对万物盛极而衰的“解体和分散”这一生命必然的了悟?在《影的告别》中,我徬徨于明暗之间,若是黄昏,黑夜自会沉没我;若是黎明,光亮自会消失我,所以我献出的只有黑暗与虚空。难道会没有个体生命只是进化路途上的“中间物”的感慨?只有这样,我们才会真正理解,在《呐喊·自序》中,鲁迅何以会写道:“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82“我之必无”乃是“实有”,而希望却是不确定的。进化论中的“无”与“有”的哲学理念,如一柄双刃匕首,鲁迅既用来“与黑暗捣乱”、作“绝望的抗战”,同时又把自身伤得血迹斑斑。

其二,“一代不如一代”问题

严复在《天演论》“论十四 矫性”的案语,论及民性之退化问题:

然而前之民也。内虽不足于治,而种常以强。其后之民,则卷娄濡需,黠诈惰窳,易于驯伏矣,然而无耻尚利,贪生守雌,不幸而遇外仇,驱而縻之,犹羊豕耳。83

民性在原古时代,虽然人治、伦理的规则未能明之,但武健侠烈、敢斗轻死,此时的民风甚为强悍;而进化到文明开化时代,民众却变成衰老、背驼的模样,苟安于一时,其生性狡猾诈骗、懒惰懈怠,虽易于管驯,却而无廉耻之感,他们追求私利,贪生怕死,处世柔弱,倘若遭遇外来强敌,就容易像猪羊一样为之所驱使、所捆绑。

严复描述的退化之民性,跟鲁迅笔下所批判的国民性几可重叠。所以,学界以往把鲁迅关于国民性的思考,仅仅溯源至受亚瑟·史密思的《中国人气质》日译本的影响,是否过于偏窄些?严复《天演论》中“民性退化”的视角,以及而后章太炎的善恶“俱分进化论”之说等是否应考虑重点纳入。

鲁迅言及退化,最有感性意味的就是小说《风波》中九斤老太的口头禅:“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曾孙女生下重六斤,比她爸爸七斤少一斤,比她曾祖少了三斤,一代不如一代仿佛成了一条颠扑不破的实例。别以为这只是鲁迅在创作时随手而来漫画式的笔法,其实退化的理念在鲁迅心中是一道深深的隐痛。

中国社会延续到明清时期,汉唐的雄健阔大、自信沉稳的气派全然不见,国民性已退化到如此惨烈之程度:

中国的社会里,吃人,劫掠,残杀,人身卖买,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多妻,凡有所谓国粹,没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拖大辫,吸鸦片,也正与土人的奇形怪状的编发及吃印度麻一样。至于缠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装饰法中,第一等的新发明了。84

种种丑陋的行径触目惊心、令人骇然,却又美之名曰“国粹”,这些远离文明的恶习实则和未开化的野蛮部落、土著民族处在同一级次。特别是中国妇女的“缠足”,比“土人”耳朵剜空嵌上木塞,下唇剜孔插上兽骨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人类肢体上的退化,鲁迅怒斥道:“世上有如此不知肉体上的苦痛的女人,以及如此以残酷为乐,丑恶为美的男子,真是奇事怪事。”85

社会如此,那么国人呢?对上述种种社会丑恶的现象,国人应生发出无畏的批判勇气,但他们退缩了、回避了: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86

对当时中国“一天一天堕落”的“国民性”,鲁迅用“怯弱,懒惰,巧滑”三个词概括之。怯弱,如《忽然想到》中的对羊显凶兽样,对凶兽显羊样的“卑怯”的国民;懒惰,如《娜拉走后怎样》中的北京羊肉铺前张大嘴巴盯着剥羊的无聊“看客”;巧滑,如《阿Q正传》中的阿Q的精神胜利法,如《杂感》中的抽刀向更弱者的“怯者”。鲁迅写出了国民从身体到灵魂的退化,几乎是上述严复的描述的延续。

更有甚者,国人中还有用他人的鲜血谋取私欲的。《药》中的华老栓求取蘸有烈士鲜血的馒头给儿子治痨病,蒙昧之举,尚有可原;而1927年春那场腥风血雨中,有的青年却踩着他人的鲜血、尸体而往上爬,那就罪不可赦了。“我在广东,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我的思路因此轰毁,后来便时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了。”87此类青年,人性退化,道德沦丧,让鲁迅原本信奉的“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年”的进化论原则,彻底因之轰毁,这类青年的“退化”现象轰毁了他那源自严复的“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即斯宾塞乐观主义的进化思路,促使他开始探索新的路向。

其三,“黄金世界”问题

鲁迅对预设的所谓希望、远景,或各种学说所言及渺远的“黄金世界”,一直持有疑虑与观望的态度,也因此得到“鲁迅多疑”的评说,这当然和他所崇奉的尼采学说有关。尼采强调生命的当下的意义:“我们不能让生命从我们自己的手中溜走,不因为追求一个‘目标’溜走——而是收获我们每个季节的果实。”虚幻的目标不能成为生命的目的,每个季节都会结出相应的丰硕的生命果实。所以尼采对那些所谓目标的设定者怀着深深的警惕:“我的兄弟们,你们要对大地忠诚,不要相信那些对你们说什么有超凡希望的人。他们是施毒者,是生命的蔑视者,不管他们知道与否,他们行将灭亡,自己毒害自己。”88要忠实于脚下的大地,要相信实在的生活,只有当下自己的生命存在才是真正的实有,这是尼采的训诫。但我们也不能忘记,对鲁迅来说,其间还可能有严复这条线的影响。

严复译著《天演论》中既有斯宾塞的直线进化的乐观主义,也有赫胥黎忧虑人类困境的悲观主义,内存矛盾张力。在“导言十八 新反”的案语中,他写道:

赫胥氏是篇所称屈己为群为无可乐,而其效之美,不止可乐之语,于理荒矣。吾不知可乐之外,所谓美者果何状也。然其谓郅治如远切线,可近不可交,则至精之譬。89

严复虽然重斯宾塞而轻赫胥黎,对他偏重个体生存的主张不甚赞同,但对他的另一些看法还是认同的。像社会的“郅治”,即人类进化至大治、完美社会的到来,赫胥黎认为就像“远切线”,就像地平线一样,可以趋近但不可以真实触及,所以真正的理想性的社会实现还是虚幻缥缈的。这和鲁迅对宣传中的“黄金世界”一直不予信任像是有着内在脉理关联。

1923年底,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做了《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谈到了“黄金世界”的问题:

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90

早在1920年10月,他的《头发的故事》,就对预约给子孙的黄金时代提出质疑:“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911924年9月在《影的告别》他更明确地宣告:“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921925年4月,在《春末杂谈》,他从细腰蜂的毒针也谈到了圣君、贤臣们构想的“黄金世界”的恶毒与虚幻。

1925年3月,在给许广平的第二封信中,他就提到:“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们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书似的每本一律。”有独立个性的所谓“叛徒”,在像印版书一律那样的黄金世界或将会被处死。所以,“所谓‘希望将来’,不过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谓‘随顺现在’者也一样。必须麻木到不想‘将来’也不知‘现在’,这才和中国的时代环境相合,但一有知识,就不能再回到这地步去了”。93

一直到20年代末,在和冯雪峰的谈话中,他还在深思这一问题:

真的只看将来的黄金世界的么?这么早,这么容易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人们,可仍旧有些不确实,在我看来,就不免有些空虚,还是不太可靠!……我自然相信有将来,不过将来究竟如何美丽,光明,却还没有怎样去想过。倘说是怎么样才能到达那将来,我是以为要更看重现在;无论现在怎么黑暗,却不想离开。我向来承认进化论,以为推翻了黑暗的现状,改革现在,将来总会比现在好。将来就没有黑暗了么?94

有人认为,鲁迅有一种怀疑的本能,是的,他的怀疑阴影较他人浓重。但你能说他错了吗?“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人们”,这可靠吗?“将来就没有黑暗了么?”从现在到“黄金世界”,进化的过程能是一路坦途、光明畅达的吗?要知道,20世纪初的中国的所谓“革命”给鲁迅的失望是太多了,他的怀疑,他的虚幻感是历史现实的刻痕。

辛亥革命推翻了几千年的中国封建体制,是进步、进化了,但鲁迅随即看到的是退化:“涂饰的新漆剥落已尽,于是旧相又显了出来,使奴才主持家政,那里会有好样子。”95连他亲密的战友、徐锡麟烈士的弟子范爱农,一位充满革命激情的留日学生,在辛亥革命之后都无处谋生,穷困落魄,最终溺水而死,疑为自杀而亡。面对着这倒退的现状,鲁迅含着悲愤地写道:“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96革命后,我倒成了奴隶的奴隶。

鲁迅精神值得尊崇,原点之一就在于他“更看重现在”,从不轻信“乌托邦”式的幻象。如上述严复所言:“郅治如远切线,可近不可交”;当然也有其师章太炎“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论说的影响,即使是“黄金世界”也避免不了“恶”的存在。革命前所许诺的自由、幸福,革命前所想象的美丽、光明,即那些人所描绘的“黄金世界”,在革命成功后轰然倒塌,成了泡影。

对于1925年前后的中国政局,鲁迅尖锐地揭示:这不过是“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97就像他在《失掉的好地狱》一文中所描绘的那样,即使“人类”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之后,也不见得比“魔鬼”掌权时来得好。“魔鬼”时地狱的曼陀罗花还可萌生,虽然花极细小,惨白可怜,但到“人类”掌权后,此花立即焦枯了,甚至使被奴役者去记起“失掉的好地狱”。显然,如此的“革命”,能叫进化吗?不,这是“倒走了进化的路”!于此,你能说鲁迅是生性多疑吗?不,这种怀疑论值得肯定,进化论中的退化理念带来的痛感,使鲁迅有了如哲学家式的醒觉和史学家式的透视。

鲁迅对“黄金世界”的怀疑、拒绝,直至1930年才有所松动。他在翻译苏联作家法捷耶夫的小说《溃灭》后写道:“革命有血,有污秽,但有婴孩。这‘溃灭’正是新生之前的一滴血,是实际战斗者献给现代人们的大教训。虽然有冷淡,有动摇,甚至于因为依赖,因为本能,而大家还是向目的前进,即使前途终于是‘死亡’,但这‘死’究竟已经失了个人底意义,和大众相融合了。所以只要有新生的婴孩,‘溃灭’便是‘新生’的一部分。”98这似乎是在反驳自己在前些年说过的话:为了抵达乌托邦式的“黄金世界”,难道要牺牲现实的个人,难道要“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吗?现今的鲁迅仿佛领悟了,个人已和大众相融合,个人存在的意义已体现在群体目的的实现——“新生的婴孩”的到来。“溃灭”便是“新生”,个体之死的价值体现为“黄金世界”的到来。马克思主义的集体论开始取代尼采的个人主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