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色年华
一脚急刹,副驾上的乔麦从睡梦中醒来,口水流了一肩膀。车窗外春潮涌动,尘土飞扬,窄小的机动车道挤满了水泥罐车、摩托、人力三轮、五菱宏光、行人和狗,乱糟糟堵成一片,缓慢向前挪。
“到了?”乔麦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了一句。
“这一路的好风景,都被你给睡过去了,真是可惜。”驾驶座上的叶白转过头笑了笑。嚼着口香糖,看上去兴致颇高,跟着车载音响里的音乐大声唱起来:
“一路春光啊,一路荆棘呀,惊鸿一般短暂……”
乔麦赶紧摇下车窗,想要散去这段噪音,就像是有人在车里放了个屁。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摩托车排气管的轰鸣、路边超市“恭喜恭喜恭喜你”的歌声瞬间灌了进来,混杂着爆竹还未散去的硝烟味、现烤锅盔的面香和菜市场的鸡屎臭。
这就是大年初一啊。乔麦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混乱而新鲜。
昨晚他和小语出门放火炮,很晚才回家,又陪舅舅舅妈斗地主到半夜。今天本想一觉睡到中午,谁知还不到7点就被人从床上拎了起来。
“师傅?哦不,叶老师……要拜年也不用这么早吧……”乔麦一手撑在床沿,眼睛强行睁开又闭上,“哦,馋火锅了?不好意思,本店歇业,初七再来……”
他打个哈欠,正要躺倒,却被叶白一把揪住领口,身子仰着吊在半空中。
“崽儿,过年是不是无聊死了?”
乔麦实在太困,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所谓过年,就是天天跟同一拨亲戚一起吃饭,确实没什么意思。
“走,跟我过年去!”
叶白不等乔麦做出反应,拖死狗一般将他拖下床来,拉开衣柜抓了几件衣服,连人带包塞进越野车里。在车上吃了一个红豆面包,两根玉米肠,一盒酸奶,然后倒头就睡。再醒来时,已身在此地。
“这到底是哪儿啊?”
叶白也不搭话,猛打方向盘,转进一条窄巷,七拐八拐,钻出巷子口,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原来开到了一条河边。
乔麦下车,放眼望去,只见岸边凭空拔起一座巨型平台,高出地面至少二三十米,沿着河岸一路延伸。上头全是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多数都未完工,高低错落,延绵不绝,整座平台好似一艘一眼望不到头的航空母舰。
刚才四周还是一派灰头土脸的乡镇模样,眨眼间竟出现一座磅礴的水上之城,乔麦不禁看呆了。
叶白领着他转过身,又见几百米开外有一栋尚未完工的巨型高楼,孤零零屹立在大地上,冲破了四周的旧楼房和远处的群山勾连而成的低矮天际线。高楼底下黑压压一大片,至少聚了好几百人,不时发出震天的欢呼,场面颇为热闹,不知在做些什么。
乔麦跟随叶白,向那高楼走去。见这一路上挂着许多锦旗,“感谢佳鑫汽配城赞助5000元”“感谢文光畜禽诊所范文光医师赞助2000元”“感谢隆福记甲鱼馆总经理王卫东赞助3000元”“感谢纯阳观华清子道长赞助8000元”。乔麦越走越好奇,不禁加快脚步,冲进人群之中。
他挤到最前面,发现大家围着的是一个篮球场。一个满身肌肉的壮汉原地拔起,在空中接到皮球,宛如泰山压顶,双手扣入篮筐!
“好球!”数百人齐声爆喊。身旁的叶白也大叫一声,“坦哥牛!”
乔麦这才认出来,那壮汉不是别人,正是在小公园有过一面之缘的O.K.街球战队中锋桑坦。给他传球的是小腿上文着衔尾蛇的控卫花蛇。还有那个长得异域风情,一口江州方言却讲得比谁都地道的混血小哥Koz,以及那两个不好惹的红发男、黄毛哥,都在场上。
“大过年的,你们跑这儿集训来了?”乔麦转头问道。
叶白笑了笑,“你看看他们身上穿的衣服。”
乔麦定睛一看,只见O.K.战队成员身上都套了一件土黄色的背心,上面写着“金色年华洗脚城”。再看场边的记分牌,金色年华洗脚城队以13比6领先二娃肥肠鸡队。
他正一头雾水,脑袋已被叶白拧向一侧,看见一座高高的古戏台,上面坐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头顶上一条大红横幅,两端系着一对大红灯笼。似乎是为了抵抗河风的吹拂,每个灯笼下面还吊着两个塑料口袋,里头装着一块配重用的砖头。
乔麦终于看清了那横幅上楷体加粗的金色大字:第十六届苦水沟镇新春篮球锦标赛。
一回头,只见叶白面带微笑,拍了拍他背上的书包,对他说了三个字。
“换衣服。”
——
乔麦从没打过这样的仗。
如果说二中同四十一中的比赛是一场肉搏,那么这场,就是械斗。上场后的第一个防守回合,他就被对面一位浑身腱子肉、长得像火云邪神的秃顶大叔一肘子甩翻在地。
他躺在地上,目送那火云邪神越过他的“尸体”,一个360度陀螺转身,冲到罚球线,跳起抛投,然后被桑坦一巴掌按回地面。他慢慢爬起来,正要就刚才挨的那一肘子找裁判理论理论,却发现所有人早已冲到对面半场,展开了新一回合的碰撞和厮杀。
乔麦在这种找不着北的状态中度过了比赛的前5分钟。往往还没从上一轮的欺凌中回过神来,下一波羞辱就已扑面而至。除了被那火云邪神连续撞翻两次,他还被一个一米九的大哥盖了顶飞天血帽,被一个肩膀像石头一样硬的肌肉男逼得球都运不了,被一个戴头巾的街球老哥晃得当场劈了个一字马,差一点就听到自己胯部撕裂的声音。
他的脚下再也没有能保护膝盖和脚踝的木地板,只有每次运球都激起一片尘土,一摔下去轻则破皮、重则扭伤的水泥地。他的身边再也没有熟悉的队友。没人顾得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场边也没有热情高涨的啦啦队员,只有几百张陌生的面孔、口音浓重的方言、婴儿的哭叫、瓜子壳和二手烟——他注意到,这些观众并不是任何一头的球迷。无论哪个队打出精彩表现,他们都不吝惜欢呼,而不管谁出糗(大部分时候都是他),都会哄堂大笑。
直到10分钟后被叶白放回板凳上,因运动强度过大而忍不住干呕时,他都没搞明白,自己究竟在打一场怎样的比赛。
“这帮怪物……都……什么来头?”乔麦喝了口叶白递来的水,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一拿球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瞎运那个球,叫JC的,街球圈的老油条。肌肉男叫邦子,据说参加过山西队的试训,反正没选上就是了。盖你帽那中锋叫阿威,广东仔,据他自己说,小时候跟易建联当过队友。投篮姿势特标准那瘦子,脸不太熟,看岁数可能是体院的学生,瞒着教练偷跑出来的。至于那个长得像火云邪神的大叔,是这镇上土生土长的老球员了。年年比赛都有他。”
乔麦听得一愣一愣的,终于把气喘匀了,皱着眉问道,“叶老师……这到底是个啥比赛啊?”
“不认字吗你!”叶白摸了摸乔麦的脑袋,指着戏台上那横幅和记分牌,笑道,“你所在的这个地方,叫做江州,祝县,苦水沟镇。你打的这场比赛,就是本镇餐饮巨头——二娃肥肠鸡,和文化娱乐行业领军者——金色年华洗脚城之间的对决啊!”
四周再次响起一阵欢呼。原来替代乔麦上场的花蛇一套蝴蝶穿花般的变向连招,把对面那位JC晃了个人仰马翻,三分出手,空心命中。
乔麦却无心关注场上局势,歪着脑袋,仔细听叶白讲起这比赛的前世今生。
——
江州人好斗,又爱看热闹。两只公鸡打架,过路的都能围着看半天。最近二三十年,各个乡镇陆续修建了篮球场,于是十里八乡的单位、机关、企业都流行搞个篮球队,逢年过节约在一起打一场,逐渐形成新的习俗。每年春节的野球比赛,成了乡亲们除麻将以外最大的消遣。
“这种乡镇野球赛,一般是当地文化部门牵头,地方名流捐款,大大小小的企业、单位,自主建队。刚开始,最强的球队是镇里的中学。全是年轻男老师,身体又好,下班又早,可不就天天打球吗?还有几个强队,都是什么汽配城、建材厂之类的和尚单位。”
“可日子一长,问题就来了。当年这苦水沟镇有个‘夜上海卡拉OK’,女员工占80%,仅有的几个男员工,一个个上夜班上得没精打采的,哪里打得动什么篮球?可他们老板偏偏要凑这个热闹,硬是搞了个夜上海队!”
乔麦听着听着,突然觉得,这夜上海卡拉OK怎么有点像二中。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卡拉OK老板了?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那他们打得怎么样?”
“当然是输得屁滚尿流咯。”
每年一到过年,夜上海都被其他队伍轮流屠杀一遍,连输好几年,老板脸都丢尽了,一怒之下,花钱去江州市里请了三个打过职业的退役球员来当外援。
“再差的职业选手,也比苦水沟这帮小镇业余篮球爱好者强太多了。”叶白笑道,“那年的夜上海,从人见人踩的小蚂蚁一跃成为大魔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决赛38分大胜宏达汽配城,彻底扬眉吐气了一把,老板高兴得大宴宾客,酒水全场8折,果盘免费送!”
“他这么搞,别的球队没意见?”
“当然有意见!可是全镇人民都觉得,这三个大魔王一来,比赛确实更好看了。所以,我们不应该禁止,反而应该鼓励才对!这口子一开,就一发不可收拾。第二年一看,好家伙,每个球队都找了外援!”
乔麦终于明白,为什么O.K.战队会穿着金色年华洗脚城的衣服出现在这儿了。也明白为什么对方5个人背景各异——他们一定是二娃肥肠鸡的老板从各处收集来的。
围观群众一年比一年多,老板们也越来越愿意下本钱,外援的级别水涨船高。叶白笑了笑,“我带着O.K.战队来这儿打了三年了,什么偷跑出来挣外快的体校学生、退役了收入下滑又没有别的挣钱法子的职业球员、结了婚来挣奶粉钱的前大学篮球队主力、工资比低保还低的现役地方队板凳队员、从监狱里出来找不到工作的民间高手……各色人等,一应俱全。”
他停了一下,感叹道,“这里不问出身,不问来路,只要你打得好,就有你的一席之地!大伙儿相聚在这里,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两个字——”
“篮球!”乔麦激动地喊了出来,几乎破音,口中喷出一团雪白的湿雾。
乔麦脑门上重重挨了叶白一巴掌,“不然是啥?”
“挣钱啊!”
——
一声哨响,金色年华洗脚城请求暂停。
“怎么样,还打吗?”叶白对乔麦笑了笑,“不舒服的话就再休息会儿。”
乔麦坐在板凳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和大腿上的这条短裤。
刚才叶白让他换衣服时,他见周围有不少女性,还十分扭捏地问了句更衣室在哪里。叶白一副“大哥你在开玩笑吗”的表情,接着是一张“你再磨叽信不信老子亲手把你裤子扒下来”的恶人嘴脸,让他不得不当着所有围观群众的面,脱下了牛仔裤和秋裤,匆匆换上了这条出门时随手塞进包里的篮球裤。
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裤子上那四个小字,突然愣了一下。
江州二中。
他已经很久没穿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