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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衣柜里的疯子女人

密闭的空间内,中央空调吹着强劲的风,把百叶栏上本垂直挂着的红绳吹得横在了墙上,即便如此,梁珍妮还是很热,她穿着露出完美线条的运动背心,往日被正装遮住的肩膀和腹部在灯光的映照下,凸显紧致有力的肌肉,她半蹲着,大腿前侧微微隆起,和浑身不断溢出的大颗汗珠相辉相映,紧绷的身体证明她充满力量。

粗粝的长绳握在梁珍妮手中,她心无旁骛地甩动着沉重的战绳,频率很快,却没有卸过一丝力道,每一下她都拼尽全力,她仇恨似的握紧战绳,将它暴力拉起又重重砸下。

健身包随随便便扔在地上,包口敞开,一瓶奋乃静躺在水瓶旁,她总记不起吃药,于是随身带着,最近是特殊时期,她所有的治疗和训练都得跟上。

吃过药的梁珍妮没有预期的平静,反而很兴奋,战绳训练的时间也比平时长了一倍,但不要紧,这间健身房的人并不多,因为开在负一层,很多私教室都没有明窗,这种闭塞的环境劝退了很多人,可梁珍妮自从来这儿以后立马办了长期卡,在密实的环境中她总觉得能藏起自己,很有安全感。

安全感,梁珍妮想到这个词,自嘲地哼了哼,这样的安全感来得实在太晚了,他被人一次次推倒在地的时候,被人随意欺凌的时候,她打不开那扇明明关着人却伪装成衣柜门的时候,她想都不敢想,那样孱弱的自己也有可以为自己打造安全感的一天,而这一天,妈妈没有看到。

1994年的贵原,地势陡峭起伏,站在高原的每一层平台处望向四周,皆是黄土,光秃秃的土地上植被寥寥无几,荒凉,是贵原唯一的标志。

贵原的山很高,山下的风只是轻轻拂面,山上已然风扬土卷,到处弥漫着漫漫黄沙,因为海拔高,站在贵原的平面仰头望,太阳的脸大大地贴在人脸上,它用强烈的紫外线亲一口当地人,人们的脸就红扑扑干涩涩的了。人们管他们脸蛋儿上黑红泛紫的独有色泽叫“红二团儿”,这种不经妆造就有的胭脂色贵原的男女老少皆有,这种缺乏营养的气色堆叠到脸上,衬得人满是黄土气息。

黄土高原的土地龟裂散发着自地心而来的神秘,但当大雨来临,这里又成了另外一番天地,没有任何掩护的地表被大颗雨滴砸下,冷雨厚土又成了踩一脚就打滑一趔趄的泥河。

只是贵原的雨稀少罕见,但人们喜欢雨水却并不热切盼望,因为磅礴的风雨总能带走一些人,这里的人对罕有的天气缺乏经验,贵原的期盼千百年来都是矛盾的,和这里人的性子一样。

梁束村就坐落在贵原山丛间最高的两座山坳中。

梁束村地域特殊,和贵原一眼万里的粗犷不同,它所处的位置在地势起伏最大的四十二道弯中,跨越这些弯道极其困难,最窄处满打满算只能通过一辆牛车,没有汽车能开进四十二道弯,进村的人只能让车远远停下,人一道弯一道的上上下下才能徒步到达。

任谁看,这儿都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地方。

陡峭的山,难行的路,挡住了无数想进山一探究竟的外来人,这里祖祖辈辈居住着梁姓家族上百口人,他们和进不来的人一样,一生的大半时间也都不出去。恶劣的环境造成了梁束村的穷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偏僻地域基础教育薄弱,以至于梁束村中没见过外面世界的人欲望极低,除了偶有出山上学再也不回来的人,留下的人穷习惯了,也能自得其乐。

梁青九岁前就生活在这里。

婚姻,是梁束村出现外姓人的唯一方式,能嫁进来的女人也多出自周边穷村,只是这样的女人很少,导致梁束村许多光棍汉老死时还是光棍一条。

梁青常常坐在家中仅有的一个木质衣柜前望着父亲全白的头发发呆,如果没有衣柜里的母亲,父亲恐怕也是个老光棍。

梁青是在衣柜里出生的,因为那不是真正的衣柜,而是嵌在土坯墙中的一扇光板门,将门打开,里面连着另一间无窗的小房子,长久居住着一个女人——梁青的母亲,石丽。

打梁青记事起,妈妈每天都在这个衣柜门装饰的房子生活,她的主要活动就是家务劳动,做饭、洗衣、收拾粮食。梁家人很奇怪,说忙不忙,说闲也不闲,农忙时都扯不过来人下地了,却每天有人在家里守着衣柜,给石丽开门,关门,盯着她干活,不让她出门,走到靠近门口的地方都会被呵斥。

梁家8口人居住在一间院里,除了梁青和父母,还有爷爷奶奶和二叔以及二叔家的两个儿子,听说二婶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大出血死了,二叔没能力再娶,因为全家的钱全给梁青的父亲买妻用了。

石丽是梁家人买来的。

石丽的家在秦岭山下的双石镇街道,家里有个小门脸儿专卖油盐酱醋等调料,整个双石镇就数她家的调料好吃,石家有秘方:新酿造的醋,放上从秦岭山路旁新摘的野椒和大料,就着香叶再熬制一遍,浸泡着调料的醋味酸中带鲜,老远闻一鼻子意犹未尽,而那融汇着微麻微甜的酸,竟有能欺骗味蕾的本事,分明没有果子,却能让人尝出幽香的果气。

石家的辣子更有趣,百安的红干椒全国闻名,石家却卖的不是干辣面,而是油浸的辣子段,石家的辣油层次分明,透红的油下沉淀的大片辣段加着花生碎,核桃干,桂皮块和茴香粒,这些细碎的小料混在干辣片里被滚油一泼,自家粮食榨出的纯油激发了大辣段浓墨重彩的红气,喷香扑面而来,闻到味儿的人顿时口水满溢,恨不得独独挖一勺子充满坚果气息的油泼辣子塞进嘴里。石家的辣子只香不辣,双石镇的凉皮店家家都进他家的辣子做调味。

其他酱油,孜然粒,麻椒粉都是如此加工的喷香才往外卖,石家父母照看那些调料和照看女儿同样用心。

每当石丽讲起家里的油盐酱醋,都给忍不住舔嘴唇的梁青说:“你姥爷说,这些花椒啊,辣子啊都是秦岭的馈赠,山有山魂,他摘的都是有魂的原料。以后你回姥爷家,让姥姥天天给你下面,用家里晶晶亮的油泼红灿灿的辣面,用家里自己的酱油卤的肉和着香香的醋拌炸酱面,姥姥擀的面又长又有嚼劲,吃一根到胃里能顶一天,如果嫌费牙,你可以吃大姨蒸的馍,可软乎啦,再去镇上买碗凉皮往刚出锅的热馍里一夹,红油流在手上,边舔边吃,比肉香。”

石丽讲得带劲,勾起梁青干涩的食欲,她憧憬地问:“那咱啥时候回姥爷家?咱们能留在姥爷家吗?”梁束村穷,光秃秃的土山头从没见过妈妈讲述中秦岭的青山绿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黄沙让地里种不出来喜水的蔬菜,梁青受够了单调的吃食,那些洋芋,红苕干得她憋几天都拉不下屎。

梁青的问题让石丽的讲述戛然而止,眉飞色舞的表情转瞬成了晦暗,她把梁青丢下,兀自躺回床上,面对斑驳的墙面,她的身子一颤一颤。

“出来!”奶奶回来了,责骂梁青,“说了多少次莫回她话莫回她话就不听,她是个疯子,你是个聋子,烂屁女子球都不顶!”

梁青的父亲随着奶奶的骂声拽住她胳膊将她拖出屋子关上柜门,梁青往回扑,她还没听完那些好吃的故事,还没问清什么时候能回姥爷家,她不甘心。

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得梁青整个身子飞了出去,她头昏脑涨地抬起头,看到柜门里的妈妈在听到她的挨打声后从床上蹦下来扑到门缝中哀求梁家人不要打孩子。梁青再看父亲,那个满头白发的六十岁老人,木讷的表情中带着凶狠,他指着梁青无数次重复同样的威胁:“再敢进去和那疯子言语,我打折你的腿!”

梁家上下每个人都讲石丽是疯子,可梁青知道妈妈不是,妈妈只是十年没有被驯服,于是在所有人眼里她成了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