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年
梁家不止一个买来的媳妇,但石丽就是怎么驯都不服,大家分析来分析去,石丽是个犟种的原因只有一个:她读过书。
石丽上过初中,虽然成绩差念到初二就不念了,她还是在大多数目不识丁的梁束村人眼里被认为是异类,人们认为她主意太正,和那些外出读书不回来的“秀才”一样不安分。
刚被卖来的时候,石丽跑过十几次,有时还没跑出村就被抓回来,还有几次她已经跑上了四十二道弯,又因为不熟悉地形摔伤被抓回来。
有一次石丽甚至偷偷摸去了村委,她想找电话报警,可她赫然发现,这个穷困潦倒的村子竟连电话都没有!全村上下最值钱的是一台发通知的广播,石丽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与世隔绝了。
因为频繁出逃和拒不配合夫妻生活,石丽被梁家人关在屋里,而那个花光了全部家当买下她的五十岁男人在1984年的冬天将她锁在床上穿透了她的身体。
1985年秋,梁青在全家的厌弃中出生,得知生的是女娃,梁青的父亲恼恨地跺了三下脚冲门而出。
“钱花亏咧!”他说,“我得找吴老二去,让他给我换个女人,二百块买了个生不出把的赔钱货,他得给我赔!”
吴老二,是梁家二叔去镇上送货时偶然认识的“媒人”,据说只要他出马,就能办成别人办不到的婚事,就算是个傻子,他也有本事把媒说成。
但吴老二的要价比别人贵了些,不过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他说:“来找我的条件都不好,但没人跟我讨价还价,续香火是大事!你们差就差在认识人少,我认识人多,只要彩礼到位,有的是不看条件的娘家人。”
因为这句话,梁家把第一笔一百块钱拿出来给了吴老二,不久后还真让他送来了个女人,两兄弟一商量,大哥甘愿让着弟弟,于是那女人当晚就进了梁家二叔的屋子。
第一个女人没有石丽刚烈,在反抗三个月又挨打三个月后就认命了,她老老实实住在梁家,像个真正的村妇一样做饭打扫,怀着孕也没停下干活的手,然而梁家人做梦也没想到,舒服日子没过多久就结束了,梁家刚刚实现三年抱俩,女人就大出血死了。梁家人庆幸,好在她生的都是男丁。
尝到了收获男丁甜头的梁家人再次找到吴老二,既然再花一笔钱那就该轮到老大了,当他们怀着希望找到吴老二时,没想到他坐地起价,开口就要二百块,比上次多了整整一倍!可吴老二说:“想要再三年抱俩,就得找勾子大的,这样的女子彩礼贵呀。”
对男丁的期望,对女人的诱惑让梁家人狠下心来举债买单,当四处借到的二百块送到了吴老二手里,没多久他果然如约送来了个脸似银盆,身材圆润的女人,这女子打眼一看就能生,梁家人对吴老二抱拳作揖,二百块值了!
可谁也想不到看似能生的石丽脾性如此刚烈,床笫之事打多少遍都拒不配合;而她身体又如此不争气,好不容易怀上了娃,还是个女娃!
亏钱的不满让梁家兄弟咽不下气,他们找到吴老二,两人让他退钱,不然就换人。
吴老二跟这种厘不清的文盲讲不明白道理,一怒之下威胁他们:“别跟我吆五喝六的,我这是积德行善的买卖,没有我,你俩连女人都没得睡!再闹我就叫这女人的娘家人来把她接走,让你人财两空!”
一辈子没出过几次山的兄弟被唬住了,他们不认为石丽是被卖来的,更不知道买人也算犯法,他们只知道当初吴老二说那两百块是彩礼钱。
五十岁家徒四壁还一大家子住一起的光棍汉自己娶不来媳妇儿,吴老二能用二百块解决一切问题,让他已然在兄弟二人眼中极具威信,他见二人被吓住,更狠地补充道:“戏看过吧?陈世美抛弃糟糠之妻最后挨了铡刀,你也想挨刀吗?人家给你生孩子你不要人家,娘家再去告你个强奸罪,你不光赔人还得赔钱进大牢!”
梁家兄弟惊悚,他们老龄化的脑子跟不上吴老二的伶牙俐齿,他们往后躲着,害怕惹急了吴老二当即就被关大牢,吴老二趁胜痛打落水狗,连奚落带戏耍地说:“回去把人藏好了,小心我哪天心情不好跟人家娘家说漏嘴,就等着他们报官抓你们吧!”
两人落荒而逃,并且连夜在家中凿墙洞钉木板,给石丽建了个伪装成衣柜的黑屋,把她藏了起来。
一藏十年,这期间梁束村真的经历过几次自乡镇而来大小不一的调研走访,每一次村里来了陌生人,这间形似衣柜的黑屋都鬼使神差成了梁家人的“避难所”,他们把石丽、梁青和梁青的两个堂哥堵住嘴藏起来,以为这样当真躲开了“娘家人的为难”。
梁束村人同根同族,没人对外来的陌生人嚼舌根。
十年来,石丽没见过几次外人,偶尔几次过年亲戚邻居串门时来家,那些同族的亲戚都劝她看开,他们用之前接受命运的女人为例,对石丽说:“她是福气浅半路死了,我们可是看着呢,人家过得不孬。女人嫁人前还能挑一挑,嫁了人就得认命,其实嫁给谁都是嫁,都过一样的日子,俗话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挨男人两拳常有的事,别看不开。”
“不一样。”石丽声音轻轻的,却很固执,“我的日子不一样。”
不出所料,每一次执拗都会换来一顿暴打,可石丽依旧是固执的,人前人后从没变过。
白眼狼,每个人都这么评价石丽,他们说:“没见过比她还丧良心的东西,供她吃供她住,不好好伺候男人睡觉光知道闹,生不出来男娃,好好的日子又不过,养不熟的白眼狼!”
劝不动石丽,他们就骂,难听话说了一箩筐,石丽都只用冷哼回应,渐渐地,冷哼融入了她的骨血,男人找她睡觉时她冷哼,干活时被人盯梢她也冷哼,挨打时被打得越狠,她越是蔑视地哼出声,在暗无天日的衣柜里,她一个人也常常发出嗤之以鼻的冷哼。
大家都说她疯了,略懂些中医的赤脚大夫说她得了癔症。
只有梁青不认为妈妈是疯子,因为石丽从不在梁青面前冷哼,每当她们母女单独待在一起时,石丽会温柔地给梁青梳辫子,烧饭时她会藏起半个萝卜,悄悄给梁青刻一朵晶晶亮的萝卜花,梁青一片一片吃着花瓣,听妈妈讲关于秦岭的传说和秦岭山下的镇子,那里有她向往的赶大集,有过年热闹的社火,妈妈说很多像梁青这么大的孩子都会被挑去做社火中的车芯子,扮演哪吒、红孩儿一类漂亮的小神仙。
梁青的开心总会伴随接下来的痛苦,因为每当父亲听到她说“我要回双石镇,回姥爷家”时,劈头盖脸的拳脚就会落下,妻子的娘家是他的禁忌,他恨,又怕。
殴打梁青的不只父亲,还有家里的两个堂哥和所有盯着石丽的人,梁青曾在夜里悄悄偷了衣柜的钥匙将石丽放出去,谁知母女俩连村都没出就被出来撒尿的人看见,那人敲锅摔盆的喊醒全村人,他们将母女俩团团围住,这时父亲手持木棍走进人群,抬手砸向梁青……
啪!
木棍断成了两截,抱着梁青的石丽吃痛地倒下去,可她再抬起脸来时,居然冷笑着又对众人蔑视地哼出一声。
石丽的阴阳怪气激怒了众人,两个表哥在爷爷奶奶的授意下一人一脚狠踹石丽。
“滚开!为什么不让我妈走?”梁青推开他们,小兽似的吼,“为什么关着我妈?为什么打她?我要跟我妈走!”
“烂怂女子,都被这个疯子教瓜了!”奶奶看向两个儿子,二叔随手一拽,瘦弱的梁青当即被掀翻在地,接着众人架起石丽,人群折返回去。
“放我妈走!求求你们,放了我妈……”瘦小的梁青跟在人群后,根本挤不进去,她弯腰钻进人缝抱住奶奶的腿,一下下磕着头哀求,“我妈不是疯子,你们别打她……”
没人理会梁青卑微的乞求,人群里伸出几只手扯开了她抱着奶奶的胳膊,他们把她甩在路边,随着人群朝梁家的方向去。梁青眼前一黑,她知道妈妈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可她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