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流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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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官形象

清官是传统社会民间对好官的称呼。清官形象由宋朝塑造成形,其典范为包拯。清官一词最早见于《三国志》,意指清贵简要之官职,“耸字世龙,翻第六子也。清虚无欲,进退以礼,在吴历清官”(《三国志·吴书·虞翻传》裴松之注引《会稽典录》)。魏晋南北朝时,官职分为清浊两类,没有褒贬之意,“重忝曹郎,铨管九流,品藻清浊,虽祗慎莫知所寄”(李重《吏部尚书箴序》)。一般而言,清官品级高,岗位重要,通常被门阀世族把持;浊官品级低,从事具体事务,大多由寒门素族担任。魏晋南北朝的清官与宋朝以后的清官,语词相同,语义却有着本质差别。前者叙述客观事实,后者则是价值判断,意指公正清廉、轻徭薄赋、亲政爱民、执法公平、敢于为民请命的官吏。元好问诗云:“能吏寻常见,公廉第一难。只从明府到,人信有清官。”(《薛明府去思口号》)

清廉是传统社会对于官吏的基本要求,也是清官的政治品格和道德操守。历代统治者都把清廉作为判断官吏优劣的重要标准,要求官吏能够清正廉洁、勤政爱民。周朝重视廉的概念,“既断以六事,又以廉为本”;在廉洁的基础上考察官吏政绩有六条标准,“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周礼·天官·冢宰》)。孟子明确将廉洁与腐败相对立,定义为不能以权谋私,“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孟子·离娄下》)。清的概念最早似乎由孔子阐述,认为清是清醒清白,虽不及仁和智的道德品质重要,却也是官员应当具备的重要品格。子张问孔子,“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论语·公冶长》)庄子将清与廉联系起来,“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庄子·说剑》)。史书大量记录官员的清廉事迹,著名的有东汉杨震,“字伯起,弘农华阴人也。震少好学,明经博览,无不穷究”。当他前往东莱任太守的途中,门生部下王密行贿,杨震坚拒,“道经昌邑,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谒见,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密愧而出”。杨震任涿郡太守时,“性公廉,不受私谒。子孙常蔬食步行”。亲朋好友规劝他应为子女着想,置办些家产,杨震则回答,要留清白而不留财产给子孙,“故旧长者或欲令为开产业,震不肯,曰:‘使后世称为清白吏子孙,以此遗之,不亦厚乎!’”(《后汉书·杨震列传》)

史书还频繁出现以“清”为主的词语,赞扬官员及士大夫。赞扬政治品质的有清醇,“更选海内清淳之士,明达国体者,以补其处”(《后汉书·朱穆列传》);清真,“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世说新语·赏誉》);清介,“从兄微,清介士也”(《宋书·王僧绰传》)。赞扬政治风格的有清尚,“尚书清尚,敕行整身”(《三国志·蜀书·杨戏传》);清节,“春秋列国卿大夫及至汉兴将相名臣,怀禄耽宠以失其世者多矣;是故清节之士于是为贵”(《汉书·薛方传》);清德,“杨公四世清德、海内所瞻”(《后汉书·杨彪列传》);清操,高诩“以信行清操,知名”(《后汉书·高诩列传》);清要,“思贞前后为刺史十三郡,其政以清最闻”(《新唐书·尹思贞传》)。赞扬德行高洁之人有清士,“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史记·伯夷列传》);清人,“寂士清人,能重爱黄老清静,不可阙”(刘向《关尹子书录》)。总之,对于官员和政界而言,“清”是一个好概念,且得到统治者的倡导。晋司马昭认为:“为官长当清,当慎,当勤,修此三者,何患不治乎?”(《三国志·魏书·李通传》)“清”已然成为清官政治文化的重要内容。南朝齐梁时人傅翙任吴县县令,在回答建康县令孙廉所问为官之道时说:“唯勤而清。清则宪纲自行,勤则无事不理。宪纲自行则吏不能欺,事自理则物无疑滞,欲不理得乎?”(《南史·傅翙传》)宋吕本中则将“清”列为官箴之首,“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禄位,可以远耻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官箴》)

史书没有为清官立传,主要为循吏立传,首创于《史记》。司马迁认为,循吏是“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无称,亦无过行”(《史记·太史公自序》)。循吏也能治理好国家,“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史记·循吏列传》)循吏有时称为廉吏,“念为廉吏,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史记·滑稽列传》)。司马迁眼中的循吏具有道家色彩,因而与酷吏相对立,“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史记·太史公自序》)。《史记》载有郅都、张汤、杜周等十名酷吏,有廉有污,情况不尽相同,却“皆以酷烈为声”。对于酷吏及其所作所为,司马迁总体上不予认同,认为酷吏和严刑峻法的存在,并不表明国家治理得好,而是表明国家没有治理好,“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也”。司马迁指出,只有依靠循吏,实行宽简的法律,才能治理好国家,“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之。’非虚言也。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安”。司马迁强调,治理好国家,不在于酷吏,而在于循吏;不在于法律的严酷,而在于君主的宽厚,“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史记·酷吏列传》)

《汉书》记载的循吏已非《史记》中的循吏,具有儒家特征,有时称为良吏,重视政绩与教化。汉宣帝“常称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厉,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汉书·循吏传》)隋朝将官民关系政治伦理化,认为循吏之于老百姓,就是父母之于子女,兄之于弟,“古之善牧人者,养之以仁,使之以义,教之以礼,随其所便而处之,因其所欲而与之,从其所好而劝之,如父母之爱子,如兄之爱弟,闻其饥寒为之哀,见其劳苦为之悲,故人敬而悦之,爱而亲之”(《隋书·循吏传》)。唐朝认为循吏关乎政治兴亡,“治者,君也;求所以治者,民也;推君之治而济之民,吏也。故吏良,则法平政成;不良,则王道驰而败矣”。唐“垂祀三百,与汉相埒。致之之术,非循吏谓何?”(《新唐书·循吏传》)有些史书记有良吏,良吏即循吏,“自武德已还,历年三百,其间岳牧,不乏循良。今录其政术有闻,为之立传,所冀表吏而儆不恪也”(《旧唐书·良吏传》)。有些史书记有能吏,能吏在德政方面略输循吏和良吏,“吏州县者多遵唐制。历世既久,选举益严。时又分遣重臣巡行境内,察贤否而进退之。是以治民、理财、决狱、弭盗各有其人,考其德政,虽未足以与诸循、良之列,抑亦可谓能吏矣。作能吏传”(《辽史·能吏传序》)

正史塑造循吏形象,却没有塑造清官形象。从先秦到清朝,正史中立传的循吏为370多人,加上散见于正史中的其他循吏,总计约为500人。而循吏对于塑造清官的作用不可忽视,它是清官的正史资源。清官形象是正史与文艺作品共同塑造的成果,宋朝定型为具备孝亲、忠君、爱民和清廉的品格。宋以后的文艺作品中经常出现清官的概念及其形象。以元杂剧为例,《包待制智赚灰阑记杂剧》中的赵令史说:“我这衙门里问事,真个官清法正,件件依条律的,还有那个清官清如我老爷的。”《包待制陈州粜米杂剧》中范仲淹说:“衙内,你保举的两个好清官也。”刘衙内说:“学士,我那两个孩儿果然是好清官,实不敢欺。”正史和文艺作品塑造最为成功的清官形象是包拯,“字希仁,庐州合肥人也”。包拯在宋朝以及传统社会并没有发挥多么重要的作用,却是中国历史上名声最大的官员,老百姓称之为“包公”或“包青天”。胡适认为,《宋史》为包拯立传,内容不丰富,却表明包拯是当时颇得民众爱戴的一位官员,“后来民间传说,遂把他提出来代表民众理想中的清官。他却有这种代表资格”。作为神化的清官形象,包拯是以史实为基础,经过宋元明清民间文学作品“层累”造成的。胡适指出,包拯是有福之人,“我曾经替他们取了个名字,叫做‘箭垛式的人物’;就同小说上说的诸葛亮借箭时用的草人一样,本来只是干草一扎,身上刺猬也似的插着许多箭,不但不伤皮肉,反而可以立大功,得大名”。包拯是一位典型箭垛式人物,“古来许多精巧的折狱故事,或载在史书,或流传民间,一般人不知道他们的来历,这些故事堆在一两个人的身上。在这些侦探式的清官之中,民间的传说不知怎样选出了宋朝的包拯来做一个‘箭垛’,把许多折狱的奇案都射到他身上”,因而“包龙图遂成了中国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了”(4)

史书记载,包拯孝亲,进士及第后,由于父母年迈,一直不愿意入仕为官,“始举进士,除大理评事,出知建昌县。以父母皆老,辞不就。得监和州税,父母又不欲行,拯即解官归养。后数年,亲继亡,拯庐墓终丧”。守丧期满,在乡亲们的劝慰下,包拯才勉强出来为官从政,“犹徘徊不忍去,里中父老数来劝勉。久之,赴调,知天长县”。包拯一生担任过很多职务,都能做到忠君。具体表现为建言献策,忠于王事。庆历三年,任监察御史时,“尝建言曰:‘国家岁贿契丹,非御戎之策。宜练兵选将,务实边备。’又请重门下封驳之制,及废锢赃吏,选守宰,行考试补荫弟子之法”。皇祐二年,“除天章阁待制、知谏院”,包拯请求免去内廷施予的恩赐,“数论斥权幸大臣,请罢一切内除曲恩”。依次递上唐魏徵的奏疏,供君主借鉴,“又列上唐魏郑公之疏,愿置之坐右,以为龟鉴”;还上书“言天子当明听纳,辨朋党,惜人才,不主先入之说,凡七事;请去刻薄,抑侥幸,正刑明禁,戒兴作,禁妖妄。朝廷多施行之”。“迁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时,包拯敢于上书,劝诫宋仁宗早立太子,“奏曰:‘东宫虚位日久,天下以为忧,陛下持久不决,何也?’”仁宗反问包拯:“卿欲谁立?”包拯自我表白,奏立太子不是为了邀功,而是为宋朝的政权稳固,“‘臣不才备位,乞豫建太子者,为宗庙万世计。陛下问臣欲谁立,是疑臣也。臣年七十,且无子,非邀福者。’帝喜曰:‘徐当议之。’”(《宋史·包拯传》)

包拯能够做到爱民。任三司户部副使,他建议免除老百姓苛捐杂税,“秦陇斜谷务造船材木,率课取于民;又七州出赋河桥竹索,恒数十万,拯皆奏罢之”。契丹在边境集结兵马,“命拯往河北调发军食。拯曰:‘漳河沃壤,人不得耕,邢、洺、赵三州民田万五千顷,率用牧马,请悉以赋民。’从之”。权知开封府时,他疏浚惠民河,使京师百姓免受洪水之患,“中官势族筑园榭,侵惠民河,以故河塞不通,适京师大水,拯乃悉毁去。或持地券自言有伪增步数者,皆审验劾奏之”。包拯能够做到清廉,“拯性峭直,恶吏苛刻,务敦厚,虽甚嫉恶,而未尝不推以忠恕也。与人不苟合,不伪辞色悦人,平居无私书,故人、亲党皆绝之”。出知端州时,“端土产砚,前守缘贡,率取数十倍以遗权贵。拯命制者才足贡数,岁满不持一砚归”。他保持生活简朴,“虽贵,衣服、器用、饮食如布衣时”。视清廉为家训,传之子孙,“尝曰:‘后世子孙仕官,有犯赃者,不得放归本家,死不得葬大茔中。不从吾志,非吾子若孙也。’”包拯更能做到公正执法,从而扬名千古。权知开封府时,“旧制,凡讼诉不得径造庭下。拯开正门,使得至前陈曲直,吏不敢欺”。而且,执法有方。知天长县时,“有盗割人牛舌者,主来诉。拯曰:‘第归,杀而鬻之。’寻复有来告私杀牛者,拯曰:‘何为割牛舌而又告之?’盗惊服”。包拯是真正的执法之臣,“贵戚宦官为之敛手,闻者皆惮之。人以包拯笑比黄河清,童稚妇女,亦知其名,呼曰‘包待制’。京师为之语曰:‘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宋史·包拯传》)

塑造清官形象,民间的积极性高于官府,文艺作品的兴趣大于正规史书。原因在于君主专制和权力不受约束的传统社会,容易产生贪官污吏,却不容易产生清官。作为贪官污吏对立面的清官,可谓凤毛麟角,因而老百姓更渴望清官,文艺作品更愿意塑造和歌颂清官。传统社会清官甚少,却是真实的存在,“既不纯粹出自统治阶级欺骗性的虚构,也不完全是人民群众虚幻理想的产物,而是多少被美化的实际政治现象”(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