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流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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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共治天下

共治天下,是指宋朝以官僚政治为基础,君主与士大夫共同管理国家,而不是东晋王朝以门阀政治为基础的“王与马,共天下”。“时元帝为琅邪王,与导素相亲善。导知天下已乱,遂倾心推奉,潜有兴复之志。帝亦雅相器重,契同友执。”(《晋书·王导传》)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语出宋神宗时枢密使文彦博。熙宁四年二月戊子,宋神宗在资政殿召对二府大臣议事,讨论是否需要修订有关法规条例,“彦博又言:‘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上曰:‘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彦博曰:‘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一)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宋朝政治的重要特征,也是儒家梦寐以求的政治理想。

君主就是皇帝,而士大夫则是一个多义词,有时指读书人,有时指士族,有时指将士,主要是指居官有职位的读书人,“国有六职……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周礼·冬官》)。郑玄注“王公”为“天子诸侯”,注“士大夫”为“亲受其职,居其官也”。士大夫与士的概念密切相关。在传统社会,士是一个社会阶层,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管子·小匡》)。士处于社会结构的中层,上有贵族大夫,下有庶民百姓,实际发挥着沟通社会上层与基层的桥梁纽带作用。与手工业者、农民、商人相比,士是读书人,掌握文化知识和一技之能,“士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后即安”(《国语·鲁语下》)。由于士具有文化知识,有可能进入统治者范畴,执掌公共权力,“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荀子·王制》)。加之儒家文化鼓励读书人为官从政,“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读书做官就成了士的人生志愿和价值取向,为官从政的读书人多了,就在政治集团形成了士大夫群体。士不一定能成为士大夫,而士大夫则必然源于士的阶层;读书人不一定能成为官员,而官员则必须是读书人。儒家之所以梦想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因为君主有皇位,士大夫有文化知识和道德人品,两者是平等的,不是主奴关系,“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孟子·公孙丑下》)。更因为士大夫的品德高于君主的皇位,两者是师生关系,而不是朋友关系,“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孟子·万章下》)

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并非宋朝首创,最早还是汉高祖刘邦提出的,“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矣。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汉书·高帝纪》)。无论打天下,还是治天下,君主都不可能单打独斗,必须依靠团队和集体的力量。刘邦得天下后,必然声称与贤士智能共治天下,目的是巩固和稳定汉朝政权。而贤士智能主要源于士或读书人,无论察举征辟制还是九品中正制,概不例外。凡是有为君主,都会强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有为君主的共识。魏武帝曹操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连续三次下令求贤,第一次就明确指出:“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汉宣帝则从管理百姓的高度,主张与郡守县令共治天下,“昔汉宣有云:‘与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是以临下有方者就加玺赠,法苛政乱者恤刑不赦,事简于上,人悦于下”(《晋书·刘波传》)。比较而言,宋朝之前的共治是有局限性的,在范围上,主要是地方官参与共治。北魏孝文帝在太和元年诏书说:“今牧民者,与朕共治天下也。宜简以徭役,先之劝奖,相其水陆,务尽地利。使农夫外布,桑妇内勤。”(《魏书·高祖纪上》)在对象上,是治民而不是治国。对于国家大事,尤其皇室内部事务,则容不得臣僚们有半点染指。苏绰认为:“前世帝王每称共治天下者,唯良宰守耳,明知百僚卿尹,虽各有司,然其治民之本,莫若宰守之最重也。”(《周书·苏绰传》)无论深度还是广度,宋朝的共治都远胜于其他王朝,北宋史家刘敞不无自豪地评论,“所以明谦让之义,恭听卑之操,使非常之业与士大夫共有也,此乃三王所不及,五帝所难行”(《谕客》)。某种意义上说,在传统社会,只有宋朝基本做到了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当然,无论宋朝还是其他王朝,共治都是维护君权的共治,这是传统文化与体制的宿命,无法避免和超越。

宋朝能够共治天下,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在于重文抑武的国策。宋朝开国君臣鉴于唐朝教训和五代十国动乱,把防范武将和藩镇坐大作为治国的基本方略,明确选拔官员必须是有文化有知识之人。乾德四年五月,“上遣右拾遗孙逢吉至成都收伪蜀图书法物。乙亥,逢吉还。所上法物皆不中度”。其中有的法物只有学士陶谷、窦仪才能辨认,宋太祖“叹曰:‘宰相须用读书人。’由是益重儒臣”(《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不仅朝廷官员要用读书人,而且地方官员也要选用读书人,“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今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二是在于宽松的政治环境。据传宋太祖留下三条遗训,且刻在石碑上,每一位新登基者都要在不识字的小太监引路前往拜读,其中一条就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遗训是否存在,可待考证,而从宋朝政治崇尚宽厚分析,不杀士大夫却是事实。苏东坡“乌台诗案”事发,将被判刑,王安石则以不杀士大夫为由劝诫宋神宗。即使在蔡京、秦桧、韩侂胄、史弥远等权臣或奸臣当道期间,他们气焰嚣张,十分霸道,却没有士大夫因反对他们而遭到直接杀害的。同时,宋朝鼓励士大夫议论时政,宋真宗即位两个月,就“诏御史台告谕内外文武群臣,自今人君有过,时政或亏,军事臧否,民间利害,并许直言极谏,抗疏以闻”(《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一)

三是在于科举制的不断完善。科举制始于隋唐,却完善于宋朝,真正实现按才能和考试成绩选人用人。唐朝通行一种“行卷”或“温卷”的不成文规定,即举子在应试之前,可向主考官投献自己的诗赋文章,以求得到赞扬,留下好印象,进而在录取时给予关照;宋朝则予以否定,还否定公荐,以防科举中的徇私舞弊,“诏礼部贡举人,自今朝臣不得更发公荐,违者重置其罪。故事:每岁知举官将赴贡院,台阁近臣得保荐抱文艺者,号曰‘公荐’,然去取不能无所私,至是禁止”(《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宋朝不允许进士与主考官结成座主与门生关系,以防由科举而结成朋党,“诏及第举人不得呼知举官为恩门、师门及自称门生”(《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宋朝科举制度的完善,使得官僚政治彻底取代了门阀政治;不讲门第,只问成绩,保证了科举和选人任官的公平公正。四是在于有体制保障。宋朝的皇权确实得到了扩大和拓展,对应的就是相权受到约束。约束相权并不是废弃相权,君主诏敕必须要宰相副署,没有宰相副署,就没有君主政令,“凡制敕所出,必自宰相”(《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宋朝君权与相权的分工是,君主执掌立法权和最后裁决权,宰相负责行政权和执行诏敕权,互相配合,实现共治,“臣历考往古治乱之原,权归人主,政出中书,天下未有不治。权不归人主,则廉级一夷,纲常且不立,奚政之问!政不出中书,则腹心无寄,必转而他属,奚权之揽!此八政驭群臣,所以独归之王,而诏之者必天官冢宰也”(《宋史·洪咨夔传》)。此外,宋朝实行台谏制度,谏诤对象主要是宰相。台谏官职级不高,但允许“风闻言事”,权力甚大,“台谏官本九品青衫,一经亲擢,即权重宰相”(《古今纪要逸编》)。由于皇权、相权及监察权互相制约,重点是制约相权,士大夫只能在维护君权的基础上参与政治,君主尽可放心让士大夫参与政治。

宋朝的共治天下一是表现在士大夫浓厚的家国情怀。他们视公事如家事,官物如己物,有一种主人翁的意识,不再认为治国安邦只是君主或皇族之事,不再认为自己与君主是主奴关系。北宋大臣张方平认为:“夫国之所谓大臣者,莫尊乎宰相,君为元首,宰相乃其股肱,动静休戚,义犹一体。”(《上疏一道》)他们以明哲保身为耻,视敢于担当国事为荣。宋真宗朝名相王旦清廉正直,“性冲澹寡欲,奉身至薄,所居陋甚,将死不为宗亲求官”。由于没有进谏真宗所制造的“天书”骗局,“祥符以来,每有大礼,辄奉天书以行”,被同僚比作五代的冯道,“旦得君言听谏从,安于势位而不能以正自终,或比之冯道云”。王旦自己也后悔不已,至其晚年,悒悒不乐。临终前,“遗令削发披缁,盖悔其前之为也”(《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八)。他们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慷慨奔赴国难。公元1275年,元军大举进犯江南,文天祥接到朝廷诏书,毫不犹豫地毁家纾难,准备勤王。行前,“其友止之,曰:‘今大兵三道鼓行,破郊畿,薄内地,君以乌合万余赴之,是何异驱群羊而搏猛虎。’天祥曰:‘吾亦知其然也。第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如此则社稷犹可保也。’”(《宋史·文天祥传》)无论何时何地,都不顾个人荣辱安危,苟利于民、补于国者,无不言之为之。范仲淹四居庙堂,五贬州郡,仍然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岳阳楼记》)正是家国情怀,使士大夫自觉自愿地与君主共治天下。

二是表现在士大夫敢于讲话,尤其是讲真话。相比大汉盛唐,宋朝君主的文治武功肯定是稍逊风骚,而宽厚和雅量却是超越历代君主。能否让士大夫自由地讲话,发表真实看法,是衡量共治的真正标准。不让士大夫讲话,就不可能实现共治。宋朝君主鼓励和容忍士大夫讲话,而且是言者无罪。士大夫敢于讲真话的标志,是敢于批评君主,或在君主面前说出不同看法。宋仁宗天圣七年十一月,范仲淹还是一名低级的馆阁之臣,针对刘皇太后在冬受朝和天子率百官上寿一事,不顾个人安危上疏批评,“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可也;今顾与百官同列,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当时,刘太后听政,权倾显赫不可一世,范仲淹敢于奉“请太后还政”。时任资政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的晏殊,对范仲淹有推荐之功,“闻之大惧,召仲淹,诘以狂率邀名且将累荐者。仲淹正色抗言曰:‘仲淹缪辱公举,每惧不称,为知己羞。不意今日反以忠直获罪门下。’殊不能答”(《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〇)。北宋的士大夫敢于讲真话,南宋的士大夫也是如此。宋理宗时期,擅权达25年之久、历经宁理两朝的权臣史弥远病死,理宗得以亲政,希望有所更张,“诏求直言”(《宋史·理宗纪一》)。太常少卿徐侨应召,理宗见其衣帽褴褛敝,动情地说:“卿可谓清贫。”徐侨问答:“臣不贫,陛下乃贫耳。”理宗反问:“朕何为贫?”徐侨直言不讳地说出南宋朝政积弊及危急局面,“陛下国本未建,疆宇日蹙;权幸用事,将帅非材;旱蝗相仍,盗贼并起;经用无艺,帑藏空虚;民困于横敛,军怨于掊克;群臣养交而天子孤立,国势阽危而陛下不悟:臣不贫,陛下乃贫耳”。徐侨甚至批评理宗不理国事,耽于享乐,指出国家已是病入膏肓,即使扁鹊也难以救治,“今女谒、闱宦相为囊橐,诞为二竖,以处国膏肓,而执政大臣又无和、缓之术,陛下此之不虑而耽乐是从,世有扁鹊,将望而却走矣”。难能可贵的是,理宗不以为忤,“为之感动改容,咨嗟太息”(《宋史·徐侨传》)

三是表现在士大夫深入到皇室内部事务参政议政。他们促成宋真宗正常登基。宋太宗晚年立赵恒为太子,遭到皇后和一些大臣的反对,欲立赵元祐为太子。宰相吕端秉承太宗意旨,确保皇位的正常传承。太宗病死,吕端“入宫。后谓曰:‘宫车宴驾,立嗣以长,顺也,今将奈何?’端曰:‘先帝立太子政为今日,岂容更有异议!’后默然”。赵恒既立,垂帘引见群臣,吕端不放心,恐其有诈,“上既即位,端平立殿下不拜,请卷帘,升殿审视,然后降阶,率群臣拜呼万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一)。他们保护宋英宗不被废黜。宋仁宗病故,宋英宗即位。由于英宗病弱,曹太后想垂帘听政,谋求废立,以致英宗与曹太后频生矛盾。富弼、韩琦、文彦博、司马光、欧阳修等大臣坚定站在英宗一边,纷纷上书太后,进行调停,以防废黜。韩琦“因出危言感动太后曰:‘臣等只在外见得官家,内中保护,全在太后。若官家失照管,太后亦未安稳。’太后惊曰:‘相公是何言!自家更切用心。’琦曰:‘太后照管,则众人自然照管矣。’”韩琦的危言使得同僚感到害怕,“同列为缩颈流汗。或谓琦曰:‘不太过否?’琦曰:‘不如此不得。’”(《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九八)士大夫不仅参与皇帝的拥立,而且还干预嫔妃的丧事。宋仁宗生母不是刘皇后,而是李宸妃。李氏生前,仁宗并不知道,李氏病死,刘太后欲以宫人礼治丧于外。宰相吕夷简奏礼宜从厚,太后很不高兴,“召夷简问曰:‘一宫人死,相公云云,何欤?’夷简曰:‘臣待罪宰相,事无内外,无不当预。’太后怒曰:‘相公欲离间吾母子耶!’夷简从容对曰:‘陛下不以刘氏为念,臣不敢言;尚念刘氏,则丧礼宜从厚。’太后悟”。由于李氏丧事处理得当,后来仁宗知道事实真相,也没有对刘太后产生怨恨,而是“遇刘氏加厚”(《宋史·李宸妃传》),从而防止了统治集团内部可能产生的纷争,稳定了政局。士大夫能够参与皇室内部事务,表明宋朝君主对士大夫的信任,更是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典型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