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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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九九五年五月的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岛城蔚蓝的天空飘着彩霞,路边椰树在清风中曼舞着绿影,远岸广告公司的年轻总经理谈天怀揣一把刀,胳膊下夹着一只公文包,急匆匆地走出了公司大门。

在物业的棚屋里,谈天推出了一辆破旧的老式自行车,拍了拍破了洞的皮座上的灰尘,纵身一跃,骑了上去,随即,猛踩脚踏板,自行车便“吱吱呀呀”地上了路。经过东湖边上一条行人稀少的林荫小道时,谈天感觉胸前有股凉意袭来,他知道是那把刀的清冷正透过包裹严实的报纸传到了胸肌上。他把车头一歪,双脚往地上一蹭,自行车便停了下来。他瞅了一眼四周,见四下无人,便从怀里抽出那把刀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圆形光滑的刀柄由铜皮包裹着,刀背两面各刻着一条飞龙,刀刃上闪着丝丝冷冽的青光。来自衡阳的以帮人追债为生的大胡子老乡离开岛城时,一脸忍痛割爱的样子将这把刀留给了谈天。大胡子说,这把刀跟他走过南闯过北,割过脚筋,断过手指。谈天知道大胡子一向说话夸张爱吹牛,但是,摸了摸刀刃,确实有些缺痕,似乎是砍过坚硬的东西;再看那刀尖,晶莹锋利,光泽饱满,仿佛被血水滋润过的样子。谈天便有点相信大胡子用这刀做过狠事。大胡子反复叮嘱谈天:“这刀嗜血,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带它出门。”

今天,谈天带刀出门了。他在心里反复默念,老子这是迫不得已。

去年冬天,一位大领导视察了这座南方海岛,当他发现海岛高歌猛进的发展路子跑偏、房地产泡沫横飞时,便大发雷霆,当机立断地启动了釜底抽薪、刮骨疗伤的模式。一切来得太快,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晚上还在岛城夜总会唱情歌喝花酒的房地产老板们,早上酒劲还没醒,一场灾难便从天而降。接下来,岛城随处可见烂尾楼,破产通告的报纸满天飞。几个月后,谈天从各个方面获悉与他有业务往来的山水国际房产开发公司在这场风浪中触礁——赖为靠山的银行财神爷断供,建好的楼盘卖不出去,在建的楼盘因资金流崩断而停工。谈天立即意识到,山水国际欠他的那笔工程款估计悬了。于是,他赶紧拨打山水国际老板胡志彪的电话。“大哥大”那端传来的不是忙音,就是“对不起用户已关机”。好不容易打通了,还没等他说完话,胡老板便声音嘹亮地说了四个字:“尽快安排。”电话挂断。这个回答不仅没让谈天有丝毫轻松与放心,相反,令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惶恐与沉重。这是个没有期限的概念,是个永无确定的推辞。后来,他又继续拨打胡老板的“大哥大”,偶尔也能打通,胡老板仍然是那声音嘹亮的四个字,然后,快速挂机。谈天明显感觉到胡老板这是极不耐烦的敷衍搪塞与躲避。

毫无疑问,谈天的广告公司被山水国际拖入了泥坑。这样一拖便是几个月。工人的工资一直没发。还好工人们没有闹事,耐心地等待着谈天的催收。昨天,谈天骑着单车跑了一趟山水国际的工地,工地上没看到一个人影,十多幢框架结构的大楼烂尾于野草丛中。他为山水国际建起的那尊巨大的售房广告牌孤零零地高耸在一条被工程车轧得稀烂的水泥大道边。他有些惋惜这个广告牌,从竖立的那天起就遭到了冷遇,没有发挥任何价值与产生任何作用。这幅惨象,让谈天更直接地意识到山水国际怕是真要完蛋了。回到公司,谈天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根本想不出胡老板的“尽快安排”有何依据。

傍晚,他趴在电话机旁再一次拨打了胡老板的“大哥大”。

窗外,一个女生甜蜜妖娆地唱着: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胡老板的“大哥大”终于通了。一向声音洪亮的胡老板像患了重度咽炎,声音沙哑,“你哪位?”他问。谈天气得差点骂出声来:“胡总啊,才几天就认不出我了呀!我是谈天呀!”那边便没了声音。好一会儿,胡老板声音低沉地说:“不是跟你说了尽快安排吗?”谈天听到这话,怨气便不打一处来:“胡老板,您这话跟我说了半年快十遍了,您没必要这样对我呀!”过了好一会儿,那端传来胡老板讷讷的声音:“我欠你……多少?”谈天说:“三十万。”那边便没了声音。“胡老板,您知道,我一个小公司,受不起风浪啊。”谈天语气很诚恳:“您是我的贵人,我可尊敬着您呀。”

那边又没了声音。

谈天把脑袋使劲往话筒上贴,甚至恨不得削尖脑袋从电话线里爬过去。可是,人家用的是“大哥大”,没有电线,爬不过去。他咬着牙,决定耗着,老子就不挂,看我的座机话费贵还是你的“大哥大”话费贵。终于有声音了——这一回,胡老板像是患便秘似的挤出那四个字:“尽快……安排。”胡老板依然是这个回答。胡老板高大上的企业家形象一下子在谈天心里崩塌。他想,他不能就这样坐等安排了。“胡老板,要不,咱们见个面好好聊聊?”谈天以哀求的口气征求胡老板。话筒里传来“嘶嘶”的电流声,谈天耐心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胡老板说:“可以。”

胡老板同意见面,这多少令谈天有点出乎意料。这至少是一种诚意,让他看到一丝曙光和些许希望。“您觉得什么时候好?”谈天赶紧追问。

“明天上午……到办公室吧。”胡老板答。

谈天放下电话,赶紧拨打了福永建材店刘老板的电话。

这是一笔三角债。

去年冬天,远岸广告公司接了山水国际三十万元的房产路牌广告。因为是垫资,谈天拿不出钱来垫,于是,央求老东家“福永建材店”的刘老板赊给他二十万元的材料,承诺广告牌完工后即付款。谁知,完工几个月了,山水国际这边结不了款,于是,把刘老板也扯进了讨债的队列。刘老板催讨不下十次。谈天每次以山水公司还没结算而拖欠。刘老板一次比一次生气,最后一次翻脸,语气强硬地告诉谈天:“你不要逼我——请人追债!”刘老板在“请人追债”四个字上声音极为冰冷。谈天懂得“自己讨债”与“请人追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也明白刘老板的话意味着什么——岛城生活着一批像大胡子那样手段残忍的“追债人”,他们简直就是岛城的恶魔,令欠债者闻风丧胆。

谈天迫不及待地告诉刘老板:“我欠你的钱有眉目了,胡老板答应明天见面了。”

刘老板在电话那边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冷冷道:“人家答应见你个面,就跟你结款?真他妈幼稚!”

谈天问:“那还能怎么办?”

刘老板有些不耐烦,道:“我不管你怎么办,我只告诉你,欠我的钱赶紧还!”

谈天想了想,咬了咬牙,道:“这款一讨回来立即还你。如果还不上,拿命给你!”

刘老板在那边冷笑了一声,道:“口气挺大,很好!明天我就请人去你公司拿钱。”继而重重地挂掉了电话。

刘老板的态度令谈天心头惊出一缕恐慌和悲凉。见面就能结款?他自己也打起了问号。刘老板的“请人追债”提醒了他。他想起了大胡子。谈天把目光盯向墙壁,大胡子的刀正静静地挂在那里。他后悔当初大胡子主动要帮他追讨山水国际这笔债时他拒绝了。“在岛城,追债,只能来硬的。”大胡子眼里射出两股凶冷之光,一边抚摸着冷冽的刀刃,一边说,“还是这刀管用,刀一出,要命的都会乖乖还钱!”谈天在心里暗暗思忖,看来,是得来硬的了。“老子明天也带上刀,”他自言自语,“是死是活得搞回个准信了。”

谈天卖力地踩着单车,生了锈的链条通过他的踩动,与轮盘进行着重新磨合,在一串串“吱吱呀呀”中奋力飞快地旋转。他的头脑也在飞快地旋转。他想着自己是否真的能够在胡老板面前拔出刀来,他想象着他挥刀朝胡老板砍去时,胡老板一个闪躲,避开刀锋……

谈天这样想着时感觉到了毛骨悚然。

他多么希望不要拔出刀来啊,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有胆量将刀挥向胡老板……他加大了踩脚踏板的力度,想快点赶到山水国际,并提醒自己必须赶在胡老板走进公司的第一时间出现。讨债的都是孙子,欠债的都是大爷。只有讨债的等欠债的,哪有欠债的等讨债的。

他不敢耽误一分一秒,因为,这是一场绝不能错过的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