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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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个冬季,北方寒潮南下,让作为旅游目的地的热带岛城隐没了往日闹腾的迹象,也失去了令人向往的理由。阳光隐匿,天空灰蒙,人们蜷缩在水泥森林里,街道空旷,万物萧瑟。岛城北面的白沙门海滩,云层厚重,雾霭低垂,海风无力,椰树不再妖娆,鸥鸟不见踪影,整个岛城笼罩在一片潮湿阴沉落寞中。这真是令人心灰意冷的日子,千里外的诗人黑子写诗祈愿岛城人民有粮果腹、有衣护身、有爱暖心。

两年前,我们岛城的王副市长被当成“大老虎”打了,作为王副市长“亲信”的岛城企业家谈天也因行贿罪领刑一年。谈天刑期短,没被送往监狱,而是羁押在市内看守所里。考虑到谈天也曾是闻名岛城的企业家,看守所给了他一些照顾,让他在所内干点轻活——给监仓犯人们送送餐,到接见室帮犯人领取快递邮件。从富商沦落成囚徒,谈天差点没疯掉。看守所这一照顾,谈天可以不像别的人犯那样终日窝在囚室,至少每天有几个小时能自由游走在高墙里的蓝天白云下。

一到晚上,看完《新闻联播》,别的犯人睡了,谈天却睡不着,探头铁窗之外仰望夜空数星星,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能这样白白耗费时光,至少可以利用空闲读点书。第二天,他请求狱警捎信让老婆张小雪送点书进来。张小雪一头雾水,她哪知道从不读书的谈天想要什么书,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儿子嘉庆看过的几本小说,擦拭蒙在书上的灰尘,用一塑料袋装了交给狱警检查后送进了监仓。谈天从来对小说没什么兴趣,总认为小说就是作家们胡编乱造哄鬼的。没料到张小雪送进来的几本小说竟让他产生了兴趣,几个月里他把这些书看了两三遍。离出狱还有段时日,他又捎信叫张小雪再送几本,并强调一定要是小说。张小雪便找朋友同事借了些送进去。铁窗里的那些时日,谈天读过的小说比他人生几十年读过的书还多。看守所愣是活生生地把一个犯人培养成了实实在在的小说迷。

一年后,谈天从牢里出来,老部下杨监理来接他。谈天把在监仓里穿过的衣服和用过的物品全部扔掉,却抱着一堆小说上了车。杨监理笑道:“您这不是坐牢出来,您这是学成毕业了。”谈天嘴角浮出一缕笑,瞥了杨监理一眼。

谈天在老婆张小雪的悉心照料下,休养生息了两个月。有天傍晚,谈天问张小雪:“海边那套房子还在吗?”张小雪知道他问的是那套毗邻白沙门公园的房子,回答说:“早租给别人做仓库了。”谈天看了看张小雪,说:“收回来吧。”张小雪有些莫名其妙。谈天便笑了笑,道:“余生还长,不能这样坐吃等死,还得找点事做。”张小雪问:“你想找什么事做?”谈天说:“思来想去,我想开个书店。”张小雪一脸困惑地望着他,问:“到处都在关实体店,你开书店?”谈天嘟囔道:“他们关他们的,我开我的。”张小雪问:“开个什么样的书店?”谈天一笑,道:“开个专门出售小说的书店。”张小雪啼笑皆非,道:“哪有书店只卖小说的!”谈天坚定地说:“我的书店就是。”张小雪觉得他走极端,也明白他是个认定了就十匹马也拉不回的人,点了点头,算是理解与支持。晚上,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念大学的儿子嘉庆打来电话,张小雪对儿子说:“你爸爱上了小说,要与小说为伴了。”儿子说:“你就随他折腾吧。”

正好生意萧条,人家巴不得你收房。所以,张小雪很顺利地就将那租出去的房子收了回来。谈天自己动手画了一张书店的设计图,打电话叫杨监理把以前工地上的一些剩余的建材拉到这房子里来。几天后,谈天戴上大口罩,去了那房子。他决定亲自动手来装修这个书店,杨监理主动要求协助工作。

谈天与杨监理在那间房子里忙活了十来天,硬是改造出了一间书香气息浓厚的书店。张小雪惊奇不已,咂舌不已。按照谈天的书单,张小雪购回了当代著名的、非著名的,畅销的、非畅销的小说数百册。紧接着,谈天找他的算命师傅、闯海书法家杨飞为书店题字。两天后,杨飞送来“海岛书吧”四个字。谈天把这四字做成匾额挂在门楣上,书店便有模有样地开张了。

手机网络时代,加上寒潮侵袭,来买书的人少之又少。书吧每天门可罗雀,清闲寡淡。谈天全然不管这些,本来,开书吧纯为打发时光,并不需要赚个碎银几两——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所以,清淡的日子,谈天一个人坐在窗前,一杯茶,一本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昏天黑地,读着那些小说,倒是自个儿惬意。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向寂寞的海岛文坛诞生了一种名叫“闯海小说”的文学流派。扛把子的是清一色的“闯海人”,他们以浪漫与黑色幽默的腔调讲述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的种种闯海故事。这类作品很对闯海人谈天的胃口,也符合他对闯海岁月的怀念与追忆。渐渐地,他对这类小说着迷到如饥似渴甚至走火入魔的状态,有时读着读着稍不留神便身心错位地对号入座。

半年时间里,谈天居然把岛城闯海作家们写的闯海小说看了个遍。后来,没有闯海小说上架了。张小雪说:“出版社都没出新书了。”谈天说:“那就在民间找。”于是张小雪托人找了一些岛城的闯海作家,他们说闯海小说不赚钱,所以也不太想写了。谈天摇了摇头,他对这些只认钱的作家表示极度失望与鄙视。不久,他在岛城作家协会大门前的电线杆上贴出布告:重金悬赏作家创作闯海小说。

正在水巷口狗肉店厨房里砍狗肉的闯海作家南方岸听说了这个消息,自然受不了重赏的诱惑,放下砍刀给谈天打了电话。电话里,作家激动得不行,操着浓重的湘北口音普通话嘟囔了半天,谈天总算听懂了作家说决定报名应征。

谈天很早就听说过作家南方岸的名字,还听说他在岛城水巷口开了一家私密的狗肉店。狗是人类忠诚的朋友,更是宠物界的代表。随着国际旅游岛建设的如火如荼,岛城宠物协会的爱心人士已经向政府提出了与“国际接轨”,发展“宠物经济”的建议。岛城一时狗贵,大街小巷楼堂馆所,宠物店遍地开花门庭若市,豢养宠物成了岛城最时尚的事情之一。公园里,大海边,遛狗的市民成群结队笑逐颜开。人们见面,不再问“吃了吗”,而是改口“养了吗”。这种背景下,作家在岛城开狗肉店,虽然不在法律禁止之列,显然是违背民意且极不明智的逆势之举,不说生意好坏,光狗肉店这名字就必将成为众矢之的。谈天年轻时吃过狗肉,后来养过一只金毛,对狗子极有感情,除了自己再不吃狗肉,身边朋友谁吃骂谁。所以,谈天从心里对开狗肉店的闯海作家南方岸并不抱好感。

作家南方岸白天卖狗肉,晚上敲键盘。两个月后,一部二十万字、标注着“非虚构”的小说炮制完成。作家没时间去见谈天,便托人带着厚厚的一个装订本找到他。文稿墨迹未干,散发出打印机的油墨气味与手抓狗肉的膻味,但这并不影响阅读。

“一九九五年,一对闯海大学生情侣先后走进国贸区一幢半拉子烂尾楼,他们在里面重逢,紧紧相拥……”小说是这样开头的。谈天被这开头死死吸住,便兑现承诺支付了酬金。

在一个阴冷而沉闷的午后,岛城落魄富商谈天坐在他“海岛书吧”硕大的落地窗前,一头扎进了这部“非虚构小说”之中。

小说讲述了作家闯荡岛城时经历的乱七八糟、荒诞不经、丢人现眼的丑事烂事。小说真诚与真实的笔触勾起了谈天很多的回忆,让他的灵魂不时穿越时空,一次次地重逢那些人,撞上那些事……无数次分不清是小说还是现实。整个阴冷的下午,谈天沉浸于阅读里,生怕遗漏一个字、一句话、一个情节。他一会儿狂笑,一会儿敲打桌子,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揉眼睛,一会儿哽咽,一会儿发出擤鼻涕的响声……

直到暮色把小说的最后一行字隐没,谈天才抬起头,从沉迷中抽身出来。“这钱老子没有白花。”他极不情愿地把小说合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展了一下有些酸胀的腰,然后,仰卧在大班椅上,闭目养起神来。“梦想之城,堕落之城……”谈天默默地念着小说里的句子。

“嘀嘀,嘀嘀。”

就是在这个时候,桌上的手机啼鸣起来。谈天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开着的微信里,一个站在黄昏大海椰子树下的女子背影在闪烁,显示出是陌生人申请加为好友。谈天觉得那背景挺熟悉,但背影却看不出是谁。他没有理睬,对这种陌生人加好友没什么兴趣,猜测应该是附近哪个做“国产大力神”或者“进口印度神油”的女微商来搭讪。他继续闭目养神。啼鸣声又响起。他有点厌烦地拿起手机,准备关机。而这时,那个微信号又弹出一条信息:“你是谈天吗?”谈天显然被这直呼其名的问话吸引住,他想应该是个熟人,于是便添加了好友,顺便问了一句:“你是谁?”

“老朋友。”对方很快回复三个字。

老朋友?谈天觉得有些蒙,他在岛城几十年,老朋友太多。“到底是哪位?”他再问。“你猜一猜。”对方道。谈天极不喜欢这种无聊的带有诈骗意味的“你猜一猜”。他坐起身,点开删除键,决定立即删掉这个所谓的“老朋友”。“发个视频给你。”对方闪出这句话,随即,跳出一个视频文件。好奇心让谈天点开了视频——音乐中,一个英俊青年端坐于一架钢琴前,手指正熟练地敲击着琴键,健硕的身子随着音符轻微地摇动……

“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女子紧接着发来信息。

谈天再次端详那青年,浓眉大眼,脸型方正,头发茂密,嘴唇紧抿,神情专注地弹着琴。有那么一刹那,他确实觉得像记忆中的某人,可又实在想不出是谁,想了一会儿,便回复:“不认识。”她便发来一个伤心的表情,又补充一句:“你再仔细看看。”谈天便继续凝视青年,那黑亮的眼睛、微皱的眉头……这让他一愣,再次感觉似曾相识。可转念一想,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看出来了吗?”对方问。谈天摇了摇头,会心一笑,有些戏谑地回复:“你不会告诉我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吧?我应该不会有这么年轻的弟弟。”他警觉又小心翼翼地补发一句:“你到底是谁?”

手机屏上,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随即,一行文字跳出:“二十四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白沙门海边,一个女孩在椰子树下发呆,一个男孩走向海水中……”谈天看着这些文字,血液凝滞,身体僵直,“你是——崔小婉?!”他犹疑地问道。

对方回复了一个点头的表情,随即发来肯定的回答:“是的,我是崔小婉。”

谈天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冲出嗓子眼了。他竭力地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头像闪烁间,一段语音又发过来了。他迫不及待地点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我们相遇在大海边

你的眼睛荡漾柔波

我的心里盛开浪花

我们坐在岩石上

看星辰坠入大海

听涛声唱着永恒

……

字正腔圆饱含深情却又不时显得气息微弱的朗诵在谈天耳边回响。谈天清楚地记得,这首蹩脚的诗,是二十四年前他写给崔小婉的。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指停在显示屏上,打不出一个字来。好一会儿,他才用颤抖的手指敲出一串问号,然后,重重地按下了发送键——二十四年前,那些思念、孤独、悲伤的日夜,他通过BB机,不停地重复着发送这串疑似电传的符号……而今天,他又一次发出了这串符号。他相信,远方的崔小婉一定能够看懂并深深地理解。谈天这样想着时,泪水已经模糊了眼睛。

“弹琴的那孩子是谁?”他补问了一句。

“他叫海男。”崔小婉回复道。

“海……男?”谈天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

“他是你的儿子,我把他归还给你。”崔小婉又发来信息。

谈天捧着手机,看着这信息,像被电击似的瘫在大班椅里目瞪口呆。